祁同伟拍了拍手，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
他转过身，重新走回办公桌后，坐下。
他看着脸色煞白，一副失魂落魄模样的潘江海，语气平静地开口。
“老潘，你是不是觉得，我疯了？”
潘江海嘴唇翕动，却说不出话来。
祁同伟没有等他回答，自顾自地说了下去。
“这个案子，从一开始，就不是一个单纯的刑事案件。”
“它是一盘棋。”
“一盘……汉东省最高层权力博弈的棋。”
他的手指，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。
“赵瑞龙为什么这么配合？”
“因为有人想让他配合，想让这个案子尽快了结，断尾求生。”
“沙书记为什么一直强调要速战速决？”
“因为他也不想这潭水被搅得太浑，动摇了他刚刚坐稳的根基。”
“两边，一拍即合。”
祁同伟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。
“反倒是我这个负责操刀办案的，成了最碍事的那个人。”
“他们都希望我快点把这颗牙拔了，扔掉，然后大家你好我好，歌舞升平。”
“可我不想。”
祁同伟摇了摇头。
“一颗小小的牙，掀不起浪花，也咬不到我想咬的人。”
“所以，老潘，你明白了吗？”
“这个案子，什么时候结，怎么结，不是我们说了算，也不是这份报告上的证据说了算。”
他指了指角落里的碎纸机。
“是‘上面’说了算。”
“现在，‘上面’的意思，是稳。”
“既然他们要稳，那我们就陪他们稳一稳。”
祁同伟身体向后靠去，整个人陷入柔软的椅背里。
“案子办得太快，功劳太大，风头太盛，对我们公安厅，对你，对我，都没有好处。”
“只会让我们成为众矢之的。”
“咱们得学会藏拙，得利用这个案子。”
“为咱们厅里几万名辛苦卖命的兄弟们，争取点实实在在的好处。”
“经费，编制，待遇……”
“这些，才是我们现在最应该干的事。”
潘江海呆呆地听着。
祁同伟的每一句话，都像是一记重锤，砸在他的心上。
让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，一点点地崩塌，又一点点地重塑。
他终于明白了。
彻底明白了。
原来，在他们这些警察拼死拼活追求的所谓“真相”和“正义”之上。
还有一层更为复杂，也更为残酷的游戏规则。
他感到一阵无力。
也感到一阵后怕。
如果今天，他刚才的回答稍有不慎，恐怕自己现在也和那份报告一样，被“撕碎”了。
祁同伟看着潘江海变幻不定的脸色，知道他已经想通了其中的关窍。
他加重了语气，下达了最终的命令。
“所以，从现在开始，赵瑞龙这个案子，给我停下来。”
“审讯可以继续，但要控制节奏，要不痛不痒。”
“所有相关的文书，口供，报告，没有我的亲口命令，一份都不许再形成，更不许再往上交。”
“记住，是任何人来要，都不行。”
“钟小艾那边，检察院那边，我都会去打招呼。”
“你只要管好你预审处这一摊，就行了。”
“明白吗？”
潘江海猛地回过神来。
他看着祁同伟严肃的面孔，胸中那股因为报告被毁而产生的憋屈和不甘。
渐渐被一种更为深沉的情绪所取代。
那是对眼前这个男人的敬畏。
他不再去想那些复杂的权谋，不再去纠结所谓的真相。
他只知道，他的厅长，正在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，保护着他，也保护着整个公安队伍。
这就够了。
祁同伟的目光，落在了潘江海那已经有些斑白的鬓角上。
这位跟着自己从京州一路打拼上来的老部下，脸上已经刻满了岁月的风霜。
他的语气，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。
“老潘啊。”
“辛苦了。”
潘江海眼眶一热，连忙低下头。
“厅长，这是我应该做的。”
“不。”
祁同伟摇了摇头。
他站起身，走到潘江海面前，伸出手，替他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警服领子。
“我祁同伟，从来不让真心跟着我的兄弟吃亏。”
他直视着潘江海的眼睛，一字一句地，给出了一个足以让任何一个警察为之疯狂的承诺。
“我向你保证。”
“等到你退休的那一天，不光是你。”
“还有这次跟着你，在审讯室里熬白了头发，熬红了眼睛的那些兄弟们。”
“我一定，让你们所有人的肩上，都换上那身‘白衬衫’。”
“让你们风风光光，荣耀一生！”
白衬衫！
一级警监！
那是无数基层警察奋斗一生，都遥不可及的梦想！
潘江海的身体，剧烈地一颤。
他猛地抬起头，眼中的震惊，甚至超过了刚才看到报告被毁的那一刻。
他看着祁同伟那张真诚无比的脸，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。
一股滚烫的热流，从胸口直冲眼眶。
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。
这个年过半百，在审讯室里见过无数大风大浪，铁骨铮铮的汉子，眼圈瞬间就红了。
他猛地并拢双脚，身体挺得笔直。
他用尽全身的力气，向着祁同伟，敬了一个无比标准，也无比用力的警察敬礼。
“是！”
“厅长！”
他的声音，因为激动而带上了一丝颤抖和沙哑。
“保证完成任务！”
祁同伟欣慰地点了点头，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“去吧。”
“是！”
潘江海放下手，转身，迈着坚定有力的步伐，走向办公室门口。
他的背影，前所未有的挺拔。
然而，就在他的手，即将握上门把手的那一刻。
他的脚步，却突然顿住了。
他停在那里，没有回头，也没有开门。
似乎，还有什么话，卡在喉咙里，让他犹豫不决。
祁同伟看着潘江海停在门口的背影，眼神里没有催促，只有平静的等待。
他知道，这位老部下心里还有事。
一件让他宁愿冒着被误解的风险。
也要在接受了天大的许诺之后，依旧犹豫着想要说出来的事。
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秒针在墙壁上单调地走着，发出轻微的“咔哒”声。
潘江海的肩膀微微起伏，像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。
终于，他转过身来，重新面向祁同伟。
他的脸上带着几分挣扎，几分愧疚。
“厅长……”
潘江海的声音有些干涩。
“还有个情况，我……我没写进报告里。”
祁同伟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，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，示意他继续说下去。
这种平静，给了潘江海莫大的勇气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像是要把所有的顾虑都压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