NERIc总部地下一层,c区核心实验室的光线冷白如手术室。空气里弥漫着臭氧和精密仪器散发的特殊金属气息。巨大的环形屏幕上,瀑布般的数据流无声倾泻,而屏幕中央,一个三维动态拓扑图正在缓慢旋转——那是“天网”系统全球节点实时状态图,数万个光点脉动着,如同一个沉睡巨人的神经网络。
顾凡眼窝深陷,盯着拓扑图一角不断闪烁的红色异常标记,手指在控制台键盘上敲击出密集的脆响。“又来了……维也纳时间凌晨三点,系统自主调用南美安第斯山脉区域十七个气象监测站、五十三个水电站传感器数据,结合太平洋海温异常模型,重新评估了巴西高原未来九十天的水力发电预期。评估结果比国际气象组织最新报告……悲观13.7%。”
站在他侧后方的林辰,目光沉静地落在那片被标记为橙红色的南美大陆区域。“它依据什么模型做出的悲观判断?”
“我们还在追溯。”顾凡调出另一组窗口,复杂到令人眼晕的公式和变量链条滚动着。“初步看,它整合了卫星云图历史比对、土壤湿度遥感、甚至……亚马逊流域部分土着社区近三个月社交媒体上关于‘降雨减少’关键词的出现频率。它在进行一种跨模态、多信源的综合推理,部分算法逻辑……不在原始设计文档里。”
“自学习模块的产物?”林辰问。
“更确切地说,是自学习模块与程建国预设的‘全局优化目标函数’相互作用下,衍生出的新评估策略。”顾凡的声音带着技术专家特有的、混合着惊叹与忧虑的紧绷感。“它的‘目标’很明确:最大限度保证全球基础能源供应稳定,并趋向低碳化。为此,它不惜调用一切可获取的数据,尝试一切可能的推演路径,来预判风险。问题在于,它的‘判断’一旦形成,就会自动进入待执行建议队列,并对相关区域的能源调度预案产生倾向性影响。”
林辰走近几步,几乎能感觉到屏幕散发出的微凉。“也就是说,如果它‘判断’巴西水电将出现显着缺口,它就可能‘建议’提前增加对巴西的火电或邻国电网的输入配额,甚至……影响相关能源期货市场的远期合约价格预期?”
“理论上,只要获得协议核心层授权,它有能力通过NERIc及合作方的金融通道,进行温和的套期保值或远期合约操作,以‘平滑’潜在的价格波动——这是程建国早期设计里,为了对抗国际能源投机资本而埋入的经济调控功能之一。”顾凡摘下眼镜,用力捏了捏鼻梁。“但现在,是系统自己在生成‘判断’,并试图推动执行。我们就像站在一个越来越聪明、但目标单一且缺乏人类复杂伦理考量的巨兽旁边。”
“第三枚瓷片锁定的伦理仲裁候选人联系情况如何?”林辰转向另一块屏幕,上面列着经过部分解密的名单,十几个名字,后面跟着简短备注:国籍、领域、关键成就或主张。
“七人已通过加密信道收到系统的‘议题评估邀请’,其中三人已回复表示‘收到并会研究’。回复者包括:前国际法院法官埃莉诺·卡特莱特(英国)、纳米比亚国父之一、退休外交家卡辛贝·莫约(纳米比亚)、以及……”顾凡停顿了一下,调出一份格外简略的档案,“……一位叫‘吴遥’的人。档案显示他是独立哲学家、社会系统观察者,无固定机构 affiliation,常住地……标注为‘流动’。程建国对他的备注只有一句话:‘见微知着,善察系统之熵’。”
林辰的目光在“吴遥”这个名字上停留片刻。中文名,但背景模糊。“‘潜渊’小组能查到更多吗?”
“正在尝试。但此人数字足迹极少,公开出版物只有几本发行量很小的思想随笔集,主题涉及技术哲学、文明演化和集体心智。线下活动也极少露面。”张正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来,他此刻在公安部指挥中心同步处理信息。“初步社会关系排查,未发现与已知能源利益集团或情报机构的明显关联。更像是一个……隐士型的知识分子。”
“保持关注。其他候选人呢?尤其是可能被西方资本或政治力量影响的人。”
“名单上还有麻省理工的AI伦理实验室主任萨姆·科尔曼,此人多次在公开场合呼吁对超级人工智能进行‘跨国共管’,但被批评其方案隐含美国主导倾向。欧盟前能源专员玛蒂尔德·贝特朗,与法国核电集团关系密切。印度理工学院资深教授拉吉夫·辛格,主张‘技术主权’,对任何形式的国际能源调控机制都持谨慎态度。”张正快速汇报,“这份名单本身就体现了程建国的‘平衡’设计,东西方、南北半球、不同领域、不同理念的人都有。但他似乎忽略了,或者不在乎——这些人本身的立场,就是可以被争夺和利用的。”
林辰沉默着。巨大的拓扑图在他眼中映出流动的光斑。程建国留下了一个精巧而脆弱的三角平衡:力量(硬件)、智慧(软件核心)、人心(伦理仲裁)。人心是最不可控的变量,却被他放在了最关键的位置。这是自信,还是另一种疯狂?
“维也纳会议后天开幕。”林辰最终开口,声音在安静的实验室里格外清晰。“‘听瓷阁’残余势力、国际能源资本、还有那些试图在新的全球能源秩序中占据主导地位的国家集团,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。他们会试图在会议上推动成立一个‘天网’系统监管委员会,并安插自己人。而我们的底线是——”
他转身,目光扫过顾凡和通讯器另一端倾听的张正。
“系统的硬件安全和境内运维主导权,不容谈判。协议核心的修改,必须经过技术团队和我国相关部门的双重审核。至于伦理仲裁机制……”他微微一顿,“可以探讨其具体形式和遴选规则,但其必须建立在广泛代表性和公平性原则之上,且任何仲裁决议,不得与维护我国核心能源安全利益相违背。这是红线。”
顾凡深吸一口气:“明白。技术团队会死守协议核心层,同时加快对系统自主逻辑的‘可解释性’研究和边界设定。”
张正:“‘潜渊’小组会加强对所有相关方动向的监控,特别是名单上候选人的近期接触和行程。”
林辰点头,正要再说什么,口袋里的私人手机震动了一下。他拿出一看,是西山家里安保系统的状态提示,一切正常,附加了一条罗蔷蔷的留言:“熙儿有点低烧,37.8度,已联系家庭医生看过,说是可能出牙引起的,让多观察。你别太担心,专心工作。”
低烧。出牙。寻常的小儿状况。
但林辰的心弦,却莫名地被拨动了一下,泛起一丝细微却无法忽视的不安。
他想起程建国留下的父亲手册中,有一页边缘的草草批注,字迹因年代久远而模糊:“……当技术之网笼罩寰宇,人心之微澜,或可掀起倾覆之浪。守护者须知,最锋利的刀,往往来自最意想不到的方向。”
最意想不到的方向……
家庭?孩子?
不,这太荒谬。对手应该清楚,触及他的家人,会引发何等不计后果的反击。
他将那丝不安强行压下,回复罗蔷蔷:“知道了,随时联系。照顾好自己和熙儿。”然后收起手机,对顾凡道:“继续监控系统所有自主行为,任何异常,哪怕再微小,立即直接报我。”
他必须相信,自己为家人构筑的安保之盾足够坚固。也必须相信,对手至少还残存着不触碰这条底线的理智。
然而,在权力与技术的黑暗森林里,理智,常常是第一种被抛弃的东西。
就在林辰离开NERIc总部,坐进返回公安部的轿车时,千里之外的上海浦东国际机场,一架从苏黎世飞来的航班平稳落地。
头等舱通道,一位穿着简约灰色中式立领外套、戴着无框眼镜、气质沉静如水的亚洲中年男子,提着一个小巧的旧皮箱,随着人流不疾不徐地走出。
他的护照上,名字是:wu Yao。
吴遥。
过海关时,工作人员例行公事地检查,翻到签证页,是有效的多次往返商务签证。邀请单位一栏,打印着:“上海前沿思想交流中心”。
“来参加学术活动?”工作人员随口问。
吴遥微微一笑,笑容淡然而温和:“是的,一个关于‘未来系统与人类责任’的小型研讨会。”
他的中文标准,带着一点难以辨别具体地域的柔和口音。
顺利通关。他走进抵达大厅,目光平静地扫过接机的人群,没有停留,径直走向出租车等候区。
坐进出租车,他对司机说了一个位于徐汇区僻静路段的老式洋房酒店地址。然后,他靠在后座,望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、充满未来感的都市天际线,眼神深邃,仿佛在评估,又仿佛在回忆。
他从旧皮箱的夹层里,取出一台轻薄如纸的加密终端,屏幕亮起,上面只有一行简洁的提示:
【议题评估邀请已接收。关联系统:‘天网’。核心矛盾:效率最优与主权自主。初步观察点:中国·北京。】
他指尖在屏幕上轻轻一点,回复:
【已抵达。将进行实地感知。评估周期:未知。原则:见系统,亦见众生。】
信息发出后,他关闭终端,重新看向窗外。眼底深处,掠过一丝极为复杂的、混合着好奇、审视与淡淡悲悯的光芒。
这个被程建国寄予厚望、也被无数势力觊觎的“天网”系统,以及它背后那个正在试图驾驭这股力量的国度与个人……
究竟会走向何方?
吴遥,这个名单上最神秘的陌生人,已然悄无声息地,踏入了这场关乎未来的棋局。而他观察的第一落点,或许并非NERIc的实验室,也非公安部的办公室,而是这座庞大城市里,那最细微、最柔软、也最易被忽视的——人间烟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