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二年的时光,足以让沧海变桑田,让少年长成男人,让某些记忆沉入心底最冰冷的角落,覆上厚厚的尘埃。
但也有些东西,如同沉船锚点,任凭洋流冲刷,依旧固执地钉在原地。
圣地玛丽乔亚,云端之上,神之居所。
巨大的升降梯无声而稳定地上升,钢铁与机械的轻微嗡鸣是唯一伴奏。轿厢内光洁如镜的金属壁映出寥寥数人。
沈青贴在角落,身影与气息被高阶隐身符彻底抹去,如同一团不存在的空气。她甚至额外给自己套了个隔绝灵力与生机的微缩阵法,确保万无一失。
然而,就在升降梯即将抵达上层平台时,平稳的运行戛然而止。门未开,是中途有人召唤。
沈青呼吸微微一滞,心里暗骂了一句。真是怕什么来什么。她现在的状态极差,连续跨越时空节点、承受反噬,又强行催动灵力隐匿潜入,神识如同被千万根细针反复穿刺。
若在此刻暴露,面对圣地层出不穷的守卫和那些麻烦的天龙人,即便能逃,也必然打草惊蛇,救人之事更是难上加难。
升降梯门滑开,脚步声传来。
三个人走了进来。
为首那人,身材异常高大挺拔,几乎要碰到轿厢顶部。暗红色、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长发在脑后束起,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脖颈。
他穿着神之骑士团标志性的、剪裁利落贴合、饰有繁复暗纹的白色制服,外罩一件深色镶金边的披风。腰间佩着一柄造型古朴华贵的长剑。
是夏姆洛克。不,现在该叫他,费加兰度·夏姆洛克圣。
沈青的视线,几乎是不由自主地,先落在了他的胸口。制服严谨地扣到最上一颗,但隐约能看到脖颈间一抹极细的黑色绳线。
吊坠……还在。
她心里莫名松了半口气,随即又自嘲地撇撇嘴。都什么时候了,还管这个。
她迅速收回目光,开始评估眼下的危险。轿厢空间有限,原本她缩在角落尚可。新进来的三人,两名随从模样的神之骑士团员自动站在了夏姆洛克身后两侧。
而夏姆洛克本人,则径直走到了轿厢中央,距离她隐身的位置,不过两步之遥。
太近了。
沈青能清晰地看到他制服的纹理,闻到一种混合了冷冽熏香、钢铁和……一丝极淡阳光般的干燥气息。
他比十二年前高了很多,肩膀宽阔,将合体的制服撑出充满力量感的轮廓。侧脸的线条更加深刻,下颌蓄起了精心修剪的短须。
但最让沈青心头微凛的,是那双眼睛。
记忆里,少年夏姆洛克的眼睛是清澈的琥珀色。而此刻,透过低垂的眼帘缝隙,她看到的那双眸子,在升降梯顶灯冷白的光线下,呈现出一种近乎妖异的暗红色。
不是鲜艳的血红,而是更沉郁、更内敛的暗红,如同凝固的葡萄酒,又像是沉淀了无数黑夜的宝石。里面没有任何情绪,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、漠然的平静。
这是长期浸淫在绝对权力、黑暗任务和伊姆意志影响下的结果。沈青心里掠过这个判断。
同时身体更加紧绷,悄无声息地向后挪了半分,脊背几乎要贴上冰凉的金属壁。手里扣着的飞行符和另一张强效隐身符已被冷汗微微浸湿。
夏姆洛克似乎对轿厢内的“空旷”毫无所觉,只是静静站立,目光落在前方紧闭的门上,仿佛在沉思。那两名随从也眼观鼻鼻观心,沉默如雕像。
升降梯继续上升,轻微的失重感传来。每一秒都像被拉长。
就在沈青以为能安然度过时,夏姆洛克忽然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眉头。很细微的动作,但他周身那种沉静的气息出现了一丝极短的波动。
他没有转头,没有四处张望,只是那双暗红色的眼眸,微微转动了一下,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沈青所在的角落方向。
沈青的心脏猛地一跳。被发现了?不,不可能。她的隐身和隔绝阵法是修仙界高阶货色,这个世界的见闻色霸气也很难识破。
除非……他的感知敏锐到了某种变态的程度,或者,伊姆赋予了他某种特殊能力?
夏姆洛克没有进一步的表示,但那眉头始终没有完全舒展。他搭在剑柄上的手指,几不可见地轻轻敲击了一下。
升降梯终于发出一声低鸣,缓缓停稳。门滑开,外面是铺着华丽地毯、灯火通明的宽敞通道。两名随从率先迈出,侧身等候。
夏姆洛克却没有立刻动。
他站在原地,暗红色的眼眸再次扫过轿厢内部,这一次,目光在沈青所在的位置多停留了半秒。那里空无一物。
但他心底那股莫名的不协调感,如同细微的芒刺,挥之不去。总觉得……这里的空间,似乎比视觉上更“满”一些?空气的流动也有一丝极其微妙的滞涩。
他抿了抿唇,忽然向前迈了一步。
这一步不大,却正好踏入了沈青隐身范围的外缘!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几乎呼吸可闻!
沈青甚至能感觉到他披风边缘拂过的细微气流,和他身上传来的温热体温。
要碰到了!
沈青屏住呼吸,全身肌肉绷紧,灵力在指尖蓄势待发,随时准备激发符箓遁走。她在心里已经把夏姆洛克骂了八百遍。
臭石头!到站了不走,杵在这儿当门神吗?!撞鬼了是不是?!
夏姆洛克似乎也察觉到了前方那几乎不存在的、微弱的“阻力”感?像是空气密度有细微不同。
他眼中暗红光芒微微一闪,带着审视和一丝冰冷的探究。他缓缓抬起了右手,手指修长,骨节分明,朝着前方那片“空无一物”的虚空探去——
那里正是沈青肩膀的位置。
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层无形“隔膜”的前一瞬——
“夏姆洛克大人!”通道外传来一个略显急促的声音,一名穿着管事服饰的天龙人仆从小跑过来,恭敬地行礼,“伊姆大人传讯,请您尽快前往‘沉眠之间’。”
夏姆洛克探出的手猛地顿住,悬在半空。他眼底那丝波动瞬间收敛,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。他收回手,转身看向那名仆从,声音低沉平稳:“知道了。”
他没再看身后空荡的升降梯,迈开步伐,带着两名随从,快步朝着通道深处走去,披风在身后划出利落的弧线。
直到他们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在通道尽头,沈青才长长地、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,感觉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,紧贴在皮肤上,冰凉一片。
刚才那一刹那,她几乎以为要暴露了。夏姆洛克那家伙,十二年后敏锐得吓人。
她不敢耽搁,迅速闪出升降梯,沿着与夏姆洛克相反的方向,如同幽灵般融入圣地的阴影之中。
沈青找到一个无人的角落,解除隐身,迅速掐诀。身上那套便于行动的劲装如同水波般荡漾变化,化作了一套与侍女们同款的裙装。
她又对着自己的脸轻轻一抹,一层极其微弱的幻术笼罩而上,让看到她的人下意识忽略她的具体长相,只留下“一个普通侍女”的模糊印象。
她从一个摆放着空酒盘的推车上顺手拿起一个银质托盘,摆上几杯酒水,微微低头,脚步轻快地朝着舞会大殿侧面的服务通道走去。
混入的过程比想象中顺利。圣地的侍女仆从数量庞大,等级森严,且大多谨小慎微,低头做事,彼此间交流也少。
沈青的幻术和自然的态度没有引起任何怀疑。她端着酒盘,如同游鱼般穿梭在衣香鬓影之间,耳朵却竖得尖尖的,神识如网,捕捉着一切可能有用的对话碎片。
“这次季度进贡,东海那边似乎不太安分……”
“听说费加兰度大人又剿灭了一个革命军的秘密据点,真是厉害啊!”
“何止,南军的那个少将好像也栽在他手里了……”
“嘘,小声点,那位大人可不是我们能议论的……”
“说起来,前几天抓来的那三个小女孩,听说是什么‘蛇姬’?长得倒是挺稀罕,就是性子太烈,打伤了好几个护卫。”
“烈有什么用?落在查尔罗斯圣手里,有得苦头吃了。关在‘黑水廊’最深处,啧啧……”
“查尔罗斯圣?那个肥猪?他上次玩死的奴隶还没处理干净吧?”
“管他呢,反正新鲜玩意到了他手里,也撑不了多久……”
“黑水廊”……查尔罗斯圣……
沈青眼神一冷,记住了这两个关键词。汉库克三姐妹果然被抓了,而且落入了那个以残暴愚蠢着称的天龙人渣滓手里,还被关在似乎很麻烦的“黑水廊”。
她必须尽快行动。
就在她思索着如何不着痕迹地打听“黑水廊”具体位置和守卫情况时,一股极其熟悉、又带着巨大压迫感的气息,如同冰冷的潮水,缓缓漫入了她神识感知的边缘。
沈青身体几不可见地僵了一下,但没有抬头,只是借着递酒的动作,用眼角的余光瞥去。
是夏姆洛克。
他已经换下了披风,只穿着那身笔挺的白色骑士团制服,暗红色的长发在璀璨灯光下流转着冰冷的光泽。
他正被几个看起来地位不低的天龙人男女围在中间,似乎是在接受恭维和敬酒。他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是偶尔微微颔首。
一个穿着粉色蓬蓬裙、戴着泡泡头罩的女天龙人挤到他身边,几乎要贴上去,声音娇嗲:“夏姆洛克大人~听说您前几天又立下大功了呢~真是英勇又强大,让人家好有安全感哦~”
夏姆洛克几不可见地向旁边挪了半步,避开她的靠近,声音平淡:“分内之事。”
“对您来说是分内事,对我们来说可是了不起的功绩呢!”另一个男天龙人奉承道。
夏姆洛克没接话,只是端起酒杯,敷衍地沾了沾唇。他的目光似乎有些游离,在人群中缓缓移动,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审视意味。
他只想尽快结束这无聊的应酬。十二年来,这样的场合数不胜数。他成了伊姆手中最锋利、最听话的刀。
但每夜独处时,或是像现在这样,置身于喧嚣浮华之中,灵魂深处总会泛起一丝空洞的冰冷。有时梦中,会闪过一抹模糊的月白色影子。
就在这时,他的目光,无意识地扫过舞池边缘穿梭的侍者人群。水晶灯的光影晃动,衣香鬓影迷离。
一个穿着普通侍女服、低头托着银盘的身影,正快速而灵巧地从一根廊柱后闪出,朝着侧面的通道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