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姆洛克觉得，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憋屈过。
从那天在码头被她一语道破身份，还被迫听了那通“我是香克斯女人”的荒唐说辞后，他就知道，自己平静（实则绷紧神经）的伪装日子到头了。
这个叫阿青的女人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，不由分说就烙进了他按部就班的任务里，带来灼痛和持续不断的、令人烦躁的嘶响。
他以为经过那番对峙和警告，她至少会收敛些，或者干脆消失。
然而第二天一早，当他推开那间借住的、充满海风咸湿气味的小屋木门时，就看到她抱着手臂，斜倚在对面那棵歪脖子树的树干上。
晨光熹微，给她那身月白色的裙子镀了层淡淡的金边。墨发松松绾着，脸颊在光线下白得几乎透明。
可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，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、纯粹的兴味，一眨不眨地落在他身上。
“早啊，香克斯~” 她拖长了调子，声音又甜又软，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、毫无阴霾的笑容，还抬起手对他挥了挥，仿佛他们真是约好清晨见面、感情正浓的小情侣。
夏姆洛克脚步钉在门口，脸上那副“香克斯”牌爽朗微笑面具差点没当场碎裂。
他用了极大的意志力，才让嘴角向上扯出一个还算自然的弧度，但声音里那点僵硬怎么都压不下去：“……早，阿青。你怎么……在这儿？”
“等你呀。” 沈青理所当然地说，几步就从对面蹦跳过来，带起一阵极淡的、像是深海雪原般的冷冽气息。
还没等夏姆洛克反应过来，她已经极其自然地伸出手，一把挽住了他的胳膊，整个人几乎贴了上来。“说好今天陪我去海边捡贝壳的，你忘了？”
胳膊上传来的触感冰凉，隔着薄薄的旧衬衫衣料，清晰得让他汗毛倒竖。夏姆洛克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，像一张拉满的弓，几乎要本能地甩开这突如其来的、充满侵犯意味的亲近。
他这辈子，除了训练时的必要接触和家族礼仪，从未与人如此贴近。尤其是这样一个来历不明、危险又古怪的女人。
“你……” 他刚想低斥，沈青却仰起脸，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，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，飞快地说：“别动，红毛。
看那边，玛琪诺在窗边看着呢，笑得多慈祥。
‘女朋友’亲热地挽着‘刚起床还有点懵的男朋友’的胳膊，催他履行诺言——多正常，多甜蜜的画面，嗯？帮你巩固人设呢，不用谢。”
夏姆洛克眼角余光猛地瞥向酒馆二楼。果然，那扇熟悉的窗户后面，玛琪诺正探出半个身子，脸上挂着温柔又欣慰的笑容，朝他们这边用力挥手，口型似乎在说“玩得开心点”。
那眼神，分明是看一对闹别扭后和好、感情更甚从前的年轻爱侣。
一股冰冷的无力感和沸腾的怒火同时冲上夏姆洛克的头顶。
他感觉自己的脸颊肌肉都在微微抽搐，不得不调动全部的控制力，才勉强对玛琪诺挤出一个堪称扭曲的、混合着“羞涩”、“无奈”和“甜蜜负担”的复杂笑容，也挥了挥手。
然后他立刻低下头，额角青筋跳动，从牙缝里挤出压抑到极致的声音：“松、手。”
“不松。” 沈青回答得干脆利落，甚至得寸进尺地把脑袋往他胳膊上靠了靠，随即立刻嫌弃地挪开，还小声嘀咕，
“啧，硬邦邦的，跟石头似的。你们天龙……咳，你们这些在海上漂久了的海贼，肌肉都绷这么紧，不会放松的吗？搂着一点都不舒服。”
天龙人？！她差点又说漏嘴！夏姆洛克瞳孔一缩，杀意再次翻涌，但被她后面那串抱怨似的嘀咕又搅得心浮气躁。不舒服？谁求着你搂了？！
他强忍着把她胳膊拧断的冲动，几乎是被她半拖半拽地，拉向了通往海边的小路。
清晨的村庄刚刚苏醒，早起忙碌的村民，收拾渔网的渔民，看到他们这副“亲密”模样，都露出了善意的、打趣的笑容，不时有人高声招呼：
“哟！香克斯！带小女朋友去赶海啊？”
“阿青姑娘，今天可得看紧这小子，别让他又溜去喝酒！”
“看着真登对！玛琪诺说得没错，香克斯这小子有福气！”
每一道目光，每一句调侃，都像一根细针，扎在夏姆洛克身为天龙人和神之骑士团团长的骄傲上。
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套上滑稽戏服、牵到集市上展览的珍禽异兽，而沈青就是那个兴致勃勃、不断逗弄他的驯兽师。不，比那更糟，驯兽师至少目的明确，而这女人，纯粹是以看他窘迫为乐！
偏偏他还不能发作。他得笑，得对那些善意的调侃点头回应，还得努力调整自己被沈青挽住的那边身体的姿态，让它看起来不那么僵硬，更符合“香克斯”可能会有的、带着点宠溺和无奈的“男朋友”模样。这比他进行最严苛的神之骑士团对抗训练还要耗费心神。
一路上，沈青的嘴就没停过。她似乎完全沉浸在了“活泼热情、深爱男友、偶尔调皮”的角色设定里，指东指西，叽叽喳喳。
“香克斯，快看那朵云！胖乎乎的，像不像你昨天故事里，那个被你戳了鼻孔、气得打喷嚏把你们吹走的海兽？就是肚子好像更圆了……”
“香克斯，你走路是不是有点同手同脚了？哎呀，是不是我挽着你太紧张了？放松点嘛，我又不会吃了你。” 她说着，还故意用手指轻轻挠了挠他的手臂内侧。
夏姆洛克像被电到一样，猛地一颤，差点把她的手甩出去，脸色一阵红一阵白。
“香克斯，笑一笑嘛，一直板着脸，好像我欠你八百亿贝利没还似的。我们现在可是在‘热恋期’，剧本要求是甜蜜，是冒傻气的笑容，是眼里只有彼此的光！来，看着我，像这样——” 她忽然凑近，仰起脸，对着他绽放一个毫无阴霾、灿烂到晃眼的笑容，眼睛弯成月牙，里面清晰地倒映出他僵硬的脸。“学会了吗？”
那张骤然放大的、带着戏谑和“教学”意味的漂亮脸蛋，让夏姆洛克呼吸一窒，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头，耳根莫名有些发热，但随即被更汹涌的羞恼淹没。学？学个鬼！
“香克斯，那边有只螃蟹！我们……”
“闭嘴！” 终于，在走到一处偏僻的、被礁石遮挡的海滩时，夏姆洛克积压的怒火冲破了临界点。他猛地发力，狠狠甩开沈青挽着他的手，力道之大，让她踉跄了一下才站稳。
他后退两步，拉开一个安全的、充满戒备的距离，胸膛因为愤怒和憋闷而微微起伏，那双总是努力模仿弟弟爽朗眼神的眸子里，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寒光和毫不掩饰的厌憎，死死锁在沈青脸上。
“你到底想怎么样？！” 他低吼，声音因为压抑而有些沙哑，在海风里显得格外尖锐。
沈青被他甩开，也不生气，只是揉了揉自己的手腕，那里被他捏得有些发红。她抬起头，脸上的嬉笑神色淡去了一些，虽然依旧苍白，但眼神里多了点别的东西，像是无奈，又像是认真的分析。
“帮你啊。” 她叹了口气，仿佛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，“夏姆洛克，你是个优秀的战士，是高高在上的天龙人老爷，是纪律严明的神之骑士团团长——这些我都不怀疑。但你不是个演员，至少，不是个能长期扮演另一个人的好演员。”
她往前走了半步，夏姆洛克警惕地绷紧身体，但她没再靠近，只是看着他，语气平静地剖析：“你模仿香克斯的形——红发，旧衬衫，爽朗的笑，甚至一些他可能有的小动作。
但你模仿不了他的神。他看大海的眼神，是对无边自由和未知冒险的纯粹向往，是哪怕失去一切也压不垮的豁达和乐观。
而你……” 她顿了顿，目光锐利地扫过他紧绷的下颌线和紧握的拳头，“你太紧绷了，像一张拉满的弓，时时刻刻都在警惕，在计算，在评估风险。
你眼里没有光，只有任务和阶级带来的、不自觉的居高临下。
你走路的步伐，握剑的姿态，甚至吃饭时刀叉的角度，都带着军营和顶级礼仪训练留下的、刻进骨子里的规整痕迹。”
“在风车村这样宁静简单的地方，或许一开始没人注意。但时间久了，玛琪诺那样细心又关心‘香克斯’的人，一定会觉得奇怪。为什么失去船长后，‘香克斯’的悲伤那么……格式化？为什么他偶尔流露出的沉稳冷静，和海贼的跳脱那么违和？为什么他对某些平民习以为常的粗陋，会下意识流露出不适和挑剔？”
夏姆洛克的脸色随着她的话，一点点沉了下去。他知道她说得对。扮演另一个人，尤其是性格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弟弟，远比他想象中困难。那些细微的习惯和本能反应，往往在不经意间就会背叛他。
“而我，” 沈青指了指自己，脸上又露出那种混合着狡黠和恶趣味的笑容，“一个‘突然出现、深爱着他、对他了如指掌（至少看起来如此）’的，来自远方的‘女朋友’，就是解释你所有‘异常’的最佳理由。”
“你可以对我‘害羞’、‘别扭’，因为你是个在感情上笨拙的年轻海贼，面对热情主动的女朋友不知所措。你可以偶尔‘不耐烦’、‘发脾气’，因为失去船长的伤痛还在，心情起伏。你那些不够‘海贼’的举止，可以推说是‘在女朋友面前想表现得好一点’、‘被她管着’。至于对我某些‘过分’言行的忍耐，那当然是出于‘爱’啦。”
她摊摊手，一副“你看，逻辑多通顺”的模样。
夏姆洛克沉默地听着，海风吹动他红色的短发，拂过他紧绷的脸颊。
他不得不承认，这女人的分析一针见血，而她提出的这个“解决方案”，虽然荒诞至极，令人火大，但从任务角度考量，竟然……该死的有点道理？这个“女朋友”的身份，确实像一层烟雾，能掩盖许多他无法完美模仿的细节，将村民可能的疑心引向另一个方向。
“为什么？” 他再次问出这个问题，声音比刚才更冷，带着深沉的审视，“你煞费苦心，编造这样一个漏洞百出的身份，甚至不惜暴露你知道我底细，就为了‘帮’我？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？或者说，你背后的人，想从这次任务中得到什么？”
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，不放过任何一丝波动。他不相信无缘无故的“帮助”，尤其来自这样一个神秘莫测、实力成谜的女人。
沈青与他对视，没有立刻回答。过了几秒，她忽然弯起眼睛，那笑容里没了刚才的戏谑，反而有种奇异的、近乎坦然的……无聊？
“我说了，你就信吗？” 她歪了歪头，“好吧，那就再说一次。你就当我……是个路过此地的，比较热心，又有点无聊，看你演戏演得浑身难受、替你觉得辛苦，所以忍不住跳出来想给你搭把手的……嗯，热心观众？顺便……”
她顿了顿，嘴角勾起那抹熟悉的、恶劣的弧度，眼里闪着光：“气气你，看你跳脚又不得不忍着的憋屈样子，真的挺有意思的。这算是我给自己找的，在这无聊任务期间的……一点小乐子？”
“你！” 夏姆洛克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顶门，拳头捏得咯咯作响。乐子？把他当成取乐的玩具？！
“安啦安啦。” 沈青仿佛没看到他眼中暴涨的杀气，随意地摆摆手，语气像是安抚炸毛的猫，“在你没打算真的一剑捅死我灭口之前——当然，我觉得你现在也没把握一定能干掉我，还很可能闹得人尽皆知——咱们就暂时维持这种‘表面恩爱’的虚假关系吧。
我保证，在你任务完成，或者你滚蛋离开之前，我不会故意拆你台，还会尽量配合你，帮你把‘香克斯’这个角色演得更圆润点。
怎么样？很公平的交易吧？你得到一层完美掩护，我得到一点娱乐和……唔，观察‘天龙人精英落魄记’的珍贵素材？”
夏姆洛克死死地瞪着她，胸膛剧烈起伏。
他感觉自己的理智和骄傲正在被这个女人用最轻飘飘的话语，按在地上反复摩擦。
观察？素材？她把他当成什么了？！实验室里被观察的稀有动物吗？！
可内心深处，那个属于神之骑士团团长、永远以任务为优先的冰冷声音在提醒他：她说得对。
在没弄清她全部底细和真实意图前，在没把握一击必杀且不引起任何波澜前，维持这种诡异的、被她主导的“合作”，确实是眼下最不坏、甚至可能是唯一的选择。至少，她目前没有表现出直接破坏任务的意图，反而提供了某种程度的“掩护”。
这种认知让他更加憋闷，仿佛吞下了一只活苍蝇，吐不出来，又恶心至极。
僵持了半晌，夏姆洛克终于从鼻子里重重地哼出一声，算是极度不甘愿的默许。他猛地扭过头，不再看沈青那张可恶的笑脸，声音硬邦邦地砸出来：“不过，约法三章。”
“说说看？” 沈青饶有兴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