极地潜水号的餐厅里,暖黄的灯光把每个人的影子拉长,投在原木色的舱壁上。空气里有刚煎好的牛排香气,烤面包的焦香,还有山治特调酱汁酸甜的味道。
可在这片暖融融的食物气息下面,还浮着另一层东西——像暴风雨前闷住的海面,静得让人心里发毛。
沈青坐在长桌最里头,慢吞吞地切着盘子里的牛排。肉煎得刚好,一刀下去汁水微微渗出来。
她叉起一小块送进嘴里,腮帮子鼓起来一点,慢慢嚼。银黑渐变的头发在灯光底下泛着层冷光,发尾那点黑像要化进肩头的衣料里,发根的白却刺眼得很。
桌子对面,艾斯正从路飞盘子里抢了块带骨肉,路飞橡胶手臂“嗖”地伸长去抓,艾斯大笑着跳开,两人差点撞翻萨博手边的酒杯。
萨博“哎”了一声赶紧扶住,酒液在杯子里晃了几晃才稳下来。他抬头看向沈青,脸上还带着无奈的笑:“阿青姐姐,你脸色看着还是不太好,真的不用让乔巴检查检查?”
沈青咽下嘴里的肉,端起水杯喝了一口。“没事,就是累。”她说,声音比平时轻一点,带着点刚睡醒似的沙哑,说完还小小地打了个哈欠,眼角沁出点水光。
“阿青阿青!”路飞把抢回来的肉塞进嘴里,腮帮子鼓得像只仓鼠,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地嚷嚷,“我跟你说!我和萨博艾斯找你的路上,遇到一座全是火山的岛!岛上有种鸟,会喷火!我们把肉挂在它嘴边烤,滋啦滋啦的,可香了!”他眼睛亮得惊人,挥舞着油乎乎的胳膊,“等我们结婚开宴会的时候,我抓一只来!让它喷火烤肉!肯定比山治做的好吃!”
“结婚”两个字像块石头,“噗通”一声砸进这片表面平静的湖面。
沈青右手边,罗把一直捏在手里没怎么动的酒杯放下了。
杯底碰在桌面上,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“嗒”。他手指还搭在杯壁上,指尖因为用力有些发白。
“草帽当家的,”罗开口,声音不高,但那种冷飕飕的调子让餐厅里温度都降了两度,“你那个‘结婚’,到底是从哪个海沟里听来的词?”
路飞嘴里塞满肉,含糊地说:“马尔科说的!他说结婚就是永远在一起,开最大的宴会!”
罗扯了扯嘴角,那表情说不上是笑还是别的什么:“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懂?”他掀起眼皮,深色的眼睛扫过桌子对面还在嘻嘻哈哈的艾斯和萨博,“还有你们两个。
找人的时候,一个负责惹事,一个负责添乱。
草帽当家的一路撞穿红土大陆隧道,砸穿海军G-1支部屋顶,在女儿国闹得鸡飞狗跳,抢了摩根斯的广播塔对着全世界喊些没营养的废话——”他每说一句,声音就冷一分,“你们俩就跟在后面鼓掌叫好是吧?”
艾斯正把抢来的肉塞嘴里,闻言嘿嘿一笑,露出一口白牙:“嘛,特拉男,别这么严肃嘛。
路飞不就是这样?想到什么做什么,多有意思。”他顿了顿,看向沈青,眼神软下来,“而且,阿青不是回来了嘛。”
萨博也笑着打圆场:“就是就是,人平安找到就好。阿青姐姐没事最重要。”他看向沈青,眼神干净温暖,像看自家姐姐。
沈青左边,山治端着新煎好的鱼排过来。鱼肉煎得金黄,边缘微微卷起,上面淋了层清亮的柠檬黄油汁。
他动作很轻地把盘子放在沈青面前,声音温柔得能滴水:“阿青,试试这个。今天到的鱼很新鲜,油脂丰富。”
沈青抬头看了他一眼。山治立刻挺直背,手指无意识地去摸西装口袋里的烟盒,摸到一半又缩回来,在裤缝上蹭了蹭。他别开视线,耳根有点红。
“山治,”沈青开口,叉子戳了戳鱼肉,“过来坐下吃。够了。”
山治愣了下,随即脸上绽开个笑,那笑像松了口气,又像得了天大的奖励。“是,阿青。”他在沈青另一边的空位坐下,拿起刀叉,切鱼排的动作标准得像教科书,但切第一刀时刀尖在盘子上划出轻微的一声“吱——”。
斜对面,索隆抱着三把刀,闭着眼。但他忽然开口,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,在安静的餐厅里格外清楚:“圈眉,你手抖什么?做亏心事了?”
山治切鱼的动作僵住。他抬头,眼睛瞪向索隆:“绿藻头,你胡说什么!我那是……怕鱼肉凉了不好吃!”
“哼,”索隆还是没睁眼,“怕凉了?刚才那份汤咸得能把海王类齁死,也是怕凉了?”
“你说什么?!”山治“啪”地放下刀叉,金属撞在瓷盘上发出脆响,“我那是在试验新配方!你这种连糖和盐都分不清的味觉白痴懂什么!”
“哦?那前天晚上是谁把辣酱当番茄酱挤了一盘子,辣得自己眼泪鼻涕一起流?”
“你——!”
“够了。”
罗的声音不高,但像盆冰水兜头浇下。他手指按着眉心,眉头皱得能夹死海王类。“要打出去打。别在这里吵。”他顿了顿,深色的眼睛扫过山治和索隆,最后落在沈青身上,那眼神复杂得很,有烦躁,有无奈,还有些别的说不清的东西。“还嫌不够乱?”
艾斯哈哈笑起来,伸手拍了下桌子:“好了好了!山治做的饭明明天下第一好吃!对吧阿青?”他看向沈青,眼睛亮亮的,带着点孩子气的求认同。
沈青慢慢喝了口水,没接话。她能感觉到好几道视线黏在自己身上——罗的审视像手术刀,索隆的锐利像出鞘的剑,山治的紧张像绷紧的弦,艾斯的探究像温暖的火焰,还有墙角那边……基德那存在感极强的偷瞄,像只蹲在暗处的大型野兽,明明该是凶的,眼神却湿漉漉的,带着点委屈的执拗。
她放下杯子,玻璃杯底碰在木桌上,发出轻轻一声“咚”。
就这么一声,桌上几个男人身体同时绷紧了。
除了路飞还在埋头跟一块带骨肉奋战,萨博一脸状况外地左看右看,其他五个——罗、索隆、山治、艾斯、基德——心里那根弦“啪”地拉紧了。
沈青抬起头,目光先落在萨博身上。她抬起左手,指尖在虚空里轻轻一划——
一个巨大的、鼓鼓囊囊的帆布包裹凭空出现,“砰”地一声落在萨博旁边的空椅子上。
包裹用粗麻绳捆着,但从没捆严实的缝隙里,能看到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、印着世界政府标志的纸钞——贝利,面额都是大额的,厚厚一沓沓。
萨博吓了一跳,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:“阿、阿青姐姐?这是……”
“萨博弟弟,”沈青看着他,语气温和但不容商量,“艾尔巴夫那边,宴会应该开始准备了。
路飞闹这么大动静,娜美现在肯定在计算损失。”
她看了眼那个巨大的钱袋,又看向萨博:“你帮我个忙,先带这些回去给娜美。
就说……是赔礼,让她消消气。然后跟她说,我没事,很快到。”
萨博看看那袋钱,又看看沈青,犹豫道:“可是阿青姐姐,你一个人……”
“我不是一个人。”沈青打断他,目光扫过长桌边的男人们,又看回路飞,“而且,我会让路飞跟你一起回去。有他看着,娜美至少不会立刻冲过来找我算账。”
路飞从肉山里抬头,眨巴眼:“诶?我也要回去吗?”
“嗯。”沈青看着他,声音平缓清晰,“你先跟萨博回去,告诉娜美我没事。然后,在艾尔巴夫等着我。我到了,就开宴会。”
“现在回去?”路飞看看桌上还剩不少的肉,又看看手里啃了一半的骨头,脸皱成一团,明显舍不得。但听到“开宴会”,他眼睛又亮了,纠结了几秒,用力点头:“好!那我先回去!阿青你要快点来!”他抓起盘子里最后几块肉一股脑塞进嘴里,腮帮子鼓得吓人。
萨博叹了口气,站起来,单手轻松拎起那个巨大的钱袋扛在肩上——革命军参谋总长的臂力不是盖的。他看向沈青,眼神认真:“阿青姐姐,那你答应我,一定要快点过来。大家……都很担心你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沈青对他笑了笑,那笑很淡,但眼神温和,“放心。”
萨博又看了看桌边其他几个男人,张了张嘴,似乎想说什么,但最终只是点点头:“那……我和路飞先走了。艾尔巴夫见。”
“艾尔巴夫见!”路飞已经蹦到舱门边,橡胶手臂伸长抓住门框,半个身子探出去,回头喊:“阿青!快点来!我让山治留最大的肉给你!”
“知道了。”沈青应道,还冲他挥了挥手。
萨博扛着钱袋走到舱门边,路飞已经“咻”地弹射出去,声音在夜风里拉得老长:“萨——博——!快——点——!回——去——吃——肉——!”
萨博无奈地摇头,身上腾起橙红色的火焰,温度控制得刚好。
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餐厅里的众人,特别是沈青那头刺眼的银发,然后火焰一卷,身影追着路飞远去的方向,几个起落就消失在夜色中。
舱门自动关上,隔绝了外面的海风和隐约传来的、路飞渐行渐远的呼喊。
餐厅里彻底静下来了。
死一般的寂静。
长桌上,吃到一半的牛排冷掉了,油花凝在表面。鱼排的柠檬黄油汁不再冒热气。面包篮里还剩两个牛角包。酒杯里的酒液晃都不晃一下。
五个男人。
罗慢慢往后靠进椅背,双臂环胸盯着沈青,像在审视一件精密又危险的仪器。他没说话,但那种无声的压力比说话还瘆人。
索隆睁开了眼,独眼在灯光下泛着冷光。他手还抱在胸前,但右手食指一下一下地、有节奏地敲着左臂的臂弯。那是他思考或者不耐烦时的习惯动作。
山治坐得笔直,背脊僵得像个木板。他盯着面前冷掉的鱼排,刀叉还握在手里,但手指关节捏得发白。他嘴唇抿得很紧,嘴角向下撇着,睫毛垂下来,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。
艾斯脸上的笑容彻底没了。他看看沈青,又看看其他几个男人,眼神沉静下来,没了平时的跳脱。他身体微微前倾,手肘撑在桌沿上,是一种随时可以动起来的姿态。
墙角的基德“霍”地站起来。手臂撞在舱壁上,发出“哐”一声闷响。他瞪着沈青,又瞪向其他几个男人,红色刺猬头几乎要炸开,喉咙里发出低低的、野兽似的咕噜声:“你们……想干嘛?”
没人回答他。
空气像是凝固的胶,稠得让人喘不过气。
沈青迎着这些目光,脸上没什么表情,但眼神在几个人身上转了一圈,最后落在自己盘子里还剩一半的牛排上。她撇了撇嘴,小声嘀咕了一句:“都凉了……”
声音不大,但在寂静中格外清晰。
然后她抬起眼,看向墙角浑身炸毛的基德,下巴一扬:“红毛刺猬,过来吃饭。蹲墙角能吃饱?”
基德愣住,炸开的刺猬头都塌下来一点。他看看沈青,又看看桌上冷掉的饭菜,喉结滚动了一下,粗声粗气:“我……我不饿!”
“不饿也得吃。”沈青语气平淡,但不容反驳,“山治辛苦做的,别浪费。”
基德噎住了,张了张嘴,没说出话。他磨磨蹭蹭地挪过来,在长桌最靠外的位置一屁股坐下,手臂“哐”地放在桌上,震得盘子跳了一下。他抓起一个冷掉的牛角包,恶狠狠地咬了一大口,眼睛还瞪着其他人,像在啃谁的肉。
沈青目光转向山治。山治察觉到她的视线,身体绷得更紧了,头低着,金发垂下来遮住眼睛。
“山治,”沈青叫他。
山治猛地抬头,眼睛里满是紧张,还有一丝……害怕?他嘴唇动了动,没发出声音。
沈青歪了歪头,盯着他看了几秒,忽然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。那笑声很轻,带着点戏谑:“你干嘛这副表情?我又不会吃了你。”
山治呆呆地看着她,眼眶有点红,猛地低下头,手指死死攥着餐巾。过了好几秒,他才很轻、很轻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沈青又看向索隆。索隆抱着刀,独眼和她对视,毫不避让。
“索隆,”沈青说,声音里带着点促狭,“关心山治,就好好说。别老气他。你看他,都快把自己憋死了。”
索隆哼了一声,别开脸,耳朵尖有点红:“谁关心那个圈眉……”声音越来越小,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喉咙里。
“我听见了。”沈青说,还冲他眨了眨眼。
索隆不吭声了,抱着刀的手臂收紧了些,耳根那点红晕蔓延到了脖子。
“艾斯,”沈青看向桌子对面。
“在呢!”艾斯立刻应声,脸上又露出那种明亮的笑,但眼神很认真。
“吃饭。别光顾着看热闹。”沈青用叉子指了指他面前几乎没动的盘子,还故意皱了皱鼻子,“再不吃,山治要哭了。”
艾斯嘿嘿一笑,抓起叉子:“遵命!”他开始大口吃饭,但眼睛还是时不时瞟向沈青和其他几人,眼神里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。
最后,沈青的目光落在罗身上。
罗一直看着她,眼眸幽深像结了冰的海。他脸上没什么表情,但沈青能感觉到他平静表面下翻涌的情绪——烦躁,疲惫,担忧,还有别的什么。他一直没动面前的食物,酒也只喝了一口。
沈青看了他一会儿,然后伸出手,隔着桌子,轻轻碰了碰罗放在桌沿上的手背。
罗的手很凉。他身体颤了一下,但没躲开。
沈青的手指沿着他的手背滑下去,碰到他微凉的指尖,然后,把一样东西轻轻放进他摊开的掌心。
那是个小小的、木头雕刻的东西。只有拇指指甲盖大小,雕工很粗糙,但能看出是个……心脏的形状?上面还有细细的、螺旋状的纹路,像是模仿手术果实的模样。
木头颜色很深,像是被摩挲了很久,表面泛着温润的光泽。
罗低头,看着掌心里那个小小的木头心脏,瞳孔微微收缩。他抬起头,看向沈青,眼神里带着疑问。
“收好。”沈青说,声音很轻,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清,说完还冲他弯了弯眼睛,带着点小得意,“我自己刻的,虽然丑了点。以后……有用。”
罗的嘴唇动了动,似乎想问什么。但看着沈青那双亮晶晶的、带着点期待的眼睛,他最终没问出口。
他慢慢合拢手指,把那个小小的木头心脏紧紧攥在手心。木头粗糙的边缘硌着掌心,带来细微的痛感,却莫名让他紧绷的神经松了一丝。
沈青收回手,重新拿起自己的刀叉。她切了块已经冷掉的牛排,送进嘴里,嚼了两下,眉头就皱起来了,把肉吐在盘边,小声抱怨:“都凉了,就不好吃……”
她抬眼,目光扫过长桌边姿态各异的五个男人,声音不高,但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,还带着点抱怨的尾音:
“你们还吃不吃了?不吃我让山治收走了哦。”
说着,她真的作势要站起来。
“吃!”
“等等!”
几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。
山治“唰”地站起来:“我、我去热一下!很快就好!”
索隆也放下了刀:“我去帮忙。”
艾斯已经把盘子往自己面前拢了拢:“不用热,这样也挺好!”
基德又恶狠狠咬了口牛角包,含糊不清地说:“我、我还没吃完!”
罗没说话,但默默地拿起了刀叉,开始切自己面前那块冷掉的肉。
沈青看着他们,嘴角忍不住往上翘了翘,又赶紧压下去。她重新坐好,托着腮,看着山治和索隆一前一后端着盘子往厨房走——虽然两人还是一路互相瞪眼——看着艾斯大口扒饭,看着基德埋头猛啃,看着罗慢条斯理地切肉……
暖黄的灯光洒下来,食物的香气重新在空气里浮动。
那些紧绷的、暗涌的东西,似乎还在,但被一层更日常的、更温吞的东西暂时盖住了。
像暴风雨前闷住的海面下,其实还游着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