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出铁杉林时，已经是下午了。
冬日的阳光很淡，斜斜地照在森林边缘，拉长了树木的影子。远处的铁杉镇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烟霭中，炊烟袅袅升起，与天色融为一体。
古月娜站在林边，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森林。
那片茂密的、生机勃勃的、也充满死亡和痛苦的森林。
然后她转身，看向云闲。
“说吧。”她平静地说，“那个方案。”
云闲点点头，从袖中取出一卷纸——不是普通的纸，而是用一种银色丝线编织成的特殊材料，轻薄坚韧，上面用细密的字迹写满了文字和图表。
“这是我根据现有数据，初步拟定的‘可持续共存方案’草案。”她将纸卷展开，铺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，“分为短期、中期、长期三个阶段，每个阶段有具体的目标、措施、风险评估和备用方案。”
古月娜走过去，低头细看。
纸上的内容很详细，也很复杂。
短期目标（1-10年）：在铁杉镇等试点地区，推行和完善“保护性猎杀”政策；建立魂兽种群监测体系；推动魂兽材料替代品的研究和应用；开展公众教育，提升对魂兽保护的认识。
中期目标（10-50年）：在更多地区推广试点经验；建立跨区域的魂兽保护区网络；推动魂灵契约技术的改进和普及；研究更人道的魂环获取方式；促进人类与魂兽之间的有限度交流与合作。
长期目标（50-200年）：建立人类与魂兽共存的制度框架；实现魂兽资源的可持续利用；推动两个文明在科技、文化、社会层面的深度融合；最终目标——形成一个人类与魂兽平等共存、相互促进的新文明形态。
每一个目标下面，都有详细的实施步骤、资源需求、时间表、以及可能遇到的障碍和应对策略。
古月娜看得很仔细。
她看到了这个方案的庞大和复杂，也看到了它的艰难和风险。
短期目标看起来相对可行，但需要大量的资金、人力、和政治支持。中期目标开始触及魂师体系的核心——魂环获取方式，这必然会引起巨大的阻力。长期目标更是近乎理想，需要几代人的努力才可能实现。
“这个方案，”古月娜抬起头，“成功的概率真的只有17.5%？”
“基于现有数据和模型，是的。”云闲坦然说，“但如果我们在实施过程中不断调整优化，根据实际情况修正方案，成功率可以提升到25%-30%左右。”
她顿了顿：“这已经是很高的概率了。要知道，大多数社会变革的成功率，都在10%以下。”
古月娜沉默了。
她继续往下看，看到了方案的风险评估部分。
最大的风险有三个：
第一，人类方的阻力。魂师阶层、猎魂行业、材料贸易相关利益集团，都会强烈反对任何可能损害他们利益的改革。政治层面的博弈会非常激烈。
第二，魂兽方的阻力。魂兽内部对于与人类合作也存在巨大分歧。很多魂兽——尤其是那些经历过亲人被猎杀的——会对任何形式的“和解”抱有强烈的敌意。要说服它们，比说服人类更难。
第三，技术瓶颈。魂环替代技术、魂灵契约改进、材料替代品研发……这些都还处于起步阶段，能否在预期时间内取得突破，存在很大不确定性。
每一个风险后面，都列出了一长串的应对措施。
但这些措施，大多都需要……妥协。
对人类妥协，对魂兽妥协，对现实妥协。
“我看到了很多‘妥协’。”古月娜轻声说。
“因为改革就是妥协的艺术。”云闲平静地说，“你要改变一个系统，就不能站在它的完全对立面。你必须进入系统，理解它的运行逻辑，然后在它的框架内寻找改变的空间。这个过程，必然伴随着妥协。”
她看向古月娜：“你能接受吗？接受为了长远的目标，做出一些短期的妥协？接受为了保护大多数魂兽，牺牲少数魂兽的利益？接受为了推动改革，与一些你痛恨的人类合作？”
古月娜没有立刻回答。
她走到石头上坐下，看着远处的铁杉镇。
镇子很安静，人们正在准备晚餐，孩子们在街上玩耍，猎魂者陆续归来，商人清点着一天的收获……
一个平凡的小镇，一个平凡的傍晚。
但在这个平凡的景象背后，是一个复杂的、充满矛盾和痛苦的系统。
而她，要改变这个系统。
用妥协，用耐心，用智慧，而不是用力量，用愤怒，用复仇。
“我可能需要时间。”她缓缓说，“百万年的仇恨，不是那么容易放下的。”
“我理解。”云闲也坐下，坐在她旁边，“没有人要求你立刻放下。但至少……你可以暂时把它放在一边，为了一个更大的目标。”
“更大的目标……”古月娜喃喃重复。
“让魂兽活下去。”云闲轻声说，“不是作为猎物，不是作为材料，不是作为被猎杀的对象——而是作为独立的、有尊严的、可以与人类平等共存的智慧种族。”
她顿了顿：“这个目标，值得你尝试，值得你妥协，值得你……暂时放下仇恨。”
古月娜闭上眼睛。
风吹过林边，带来森林的气息，带来小镇的烟火气。
她的脑海中，浮现出很多画面——
星斗大森林里那些无忧无虑的幼崽，铁杉镇药材铺里那个生病的孩子，垂死的母犀牛和它无助的幼崽，王刚队长疲惫而坚定的眼神，还有……百万年来，无数魂兽死在人类手中的场景。
仇恨，痛苦，责任，希望……
这些情绪在她心中交织、碰撞。
很久之后，她睁开眼。
银紫色的眼眸中，有一种深沉的、近乎悲壮的决心。
“好。”她说，“我试。”
一个字，很轻，但很坚定。
云闲看着她，银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。
那神色里有关切，有欣慰，也有一丝……担忧。
“那么，”她轻声说，“从今天起，我们就是合作伙伴了。我会提供数据支持、方案设计、规则层面的协助。而你……需要承担起说服魂兽内部、推动改革落地的责任。”
古月娜点点头。
“我知道。这不会容易。”
“是不容易。”云闲站起身，收起那张银色纸卷，“但至少，我们现在有了一个方向。”
她也站起来，看向西方——太阳正在缓缓下沉，天边染上了一片绚烂的橘红。
“接下来去哪？”古月娜问。
“先去下一个地方。”云闲说，“铁杉镇只是一个点，我们需要更多的数据，需要了解不同地区的情况。然后，制定更详细、更符合实际的实施方案。”
“好。”古月娜也站起来，“什么时候出发？”
“明天。”云闲说，“今晚再在铁杉镇住一晚，整理一下资料。明天一早，我们往西走——那边有几个更大的城镇，也有更复杂的魂兽贸易网络。”
两人并肩向铁杉镇走去。
夕阳的余晖洒在她们身上，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。
“云闲。”古月娜忽然说。
“嗯？”
“谢谢你。”
云闲侧过头，看着她。
“谢我什么？”
“谢谢你没有放弃。”古月娜轻声说，“谢谢你即使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复杂和残酷，依然愿意寻找改变的可能性。”
云闲沉默了片刻。
然后，她轻轻地说：“不用谢。我只是……做了我觉得该做的事。”
很简单的回答。
但古月娜知道，这句话背后，是沉重的责任和承诺。
两人没有再说话，只是默默地走着。
回到铁杉镇时，天已经快黑了。镇上的灯火陆续亮起，街道上飘荡着晚餐的香味。
古月娜和云闲回到旅店，简单吃了点东西，然后回到房间整理资料。
油灯下，两人各自忙碌。
古月娜将这几天收集的数据分类归档，云闲则在绘制一张更大的地图——上面标注着斗罗大陆主要的魂兽分布区、猎魂热点区域、材料贸易路线……
房间里很安静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。
窗外，铁杉镇的夜晚渐渐深沉。
偶尔有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传来，还有远处酒馆隐约的喧闹声。
这是一个平凡的夜晚。
但对古月娜来说，这是一个不平凡的夜晚。
因为从这个夜晚开始，她走上了一条全新的路。
一条不是复仇的路，不是战争的路，而是……改变的路。
一条充满未知、充满困难、但也充满希望的路。
深夜时分，资料整理得差不多了。
古月娜放下笔，揉了揉发酸的手腕。
“差不多了。”她说，“明天可以出发了。”
云闲也放下手中的地图，点了点头。
“嗯。早点休息吧，明天还要赶路。”
两人简单洗漱后，各自躺下。
古月娜躺在床上，看着天花板，久久无法入睡。
她的脑海里，还在回想着这几天的所见所闻，回想着那个方案的每一个细节，回想着未来可能面对的挑战和困难。
很难。
真的很。
但她不后悔。
因为这是她百万年来，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希望——不是复仇的希望，不是战争的希望，而是……和平共存的希望。
虽然渺茫，但真实存在。
窗外，传来夜鸟的啼叫。
古月娜闭上眼睛，深吸了一口气。
然后，她做了一个决定。
一个可能会改变她，改变魂兽，甚至改变整个世界的决定。
她要走下去。
无论多难，无论多久。
她要看看，那条17.5%可能性的路，究竟能通向何方。
夜，更深了。
铁杉镇沉睡着，森林沉睡着，整个世界都在沉睡。
但古月娜知道，明天太阳升起时，新的旅程就要开始了。
一条漫长、艰难、但也充满可能的旅程。
她准备好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