纯白空间里,长时间的沉默在蔓延。
那种沉默不是空洞的,而是沉重的,仿佛有实质的重量压在这片空间的每一个角落。古月娜周身的银紫光芒缓缓收敛,但她眼中的火焰没有熄灭——那是一种深埋在灰烬之下的、随时可能重新燃起的火。
云闲看着她,看了很久。
然后,她做了一件让古月娜完全没想到的事。
她轻轻叹了口气。
那叹息很轻,轻得几乎听不见,但在绝对寂静的空间里,却清晰得像一声钟鸣。古月娜甚至从没想过,这个永远理性、永远平静的“寂静领主”,也会发出这样的叹息——那叹息里没有无奈,没有妥协,反而有一种……“果然如此”的了然。
“我明白了。”云闲轻声说,“我们确实无法说服彼此。”
古月娜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看着她。
云闲转身,走向空间的另一侧。她的赤足踩在虚空中,每一步落下,脚下都会荡漾开一圈银色的涟漪。那些涟漪扩散开来,与纯白的空间融为一体,仿佛在无声地调整着什么。
“既然无法说服,”她背对着古月娜,声音平静,“那我们换个方式。”
古月娜皱眉:“什么方式?”
云闲停下脚步,回过头。
那一刻,古月娜在她眼中看到了一种极其罕见的、近乎“邀请”的神色。
不是命令,不是要求,而是真正的、平等的邀请。
“放下身份。”云闲重复了之前的话,但这次语气更加认真,“不是开玩笑,也不是陷阱。就一天,二十四小时。你暂时忘记自己是银龙王,我暂时忘记自己是寂静领主。我们以最普通的身份,去人类世界走一圈。”
她顿了顿,补充道:“不用伪装成弱者,不用压制力量——只是暂时把‘立场’和‘仇恨’放在一边,单纯地用眼睛去看,用耳朵去听,去感受那个被你视为‘敌人’的文明,究竟是怎样运行的。”
古月娜愣住了。
这个提议……太荒唐了。
荒唐到让她第一反应是“这绝对是个陷阱”。但看着云闲那双平静的银眸,她又觉得,对方是认真的。
“为什么?”古月娜问,“为什么你觉得这样做会有用?”
“因为‘看见’本身,就是一种力量。”云闲回答,“你活了一百多万年,但你真的‘看见’过人类吗?不是看见他们的贪婪和残忍,而是看见他们的脆弱和复杂,看见他们的爱恨情仇,看见他们如何在短短几十年的寿命里挣扎、奋斗、寻找意义。”
她走向古月娜,在距离她两米处停下。
“古月娜,你恨人类,是因为你‘知道’他们做了什么。但你真的‘理解’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吗?理解那些猎杀魂兽的魂师背后的生存压力?理解那些扩张领土的帝国背后的资源焦虑?理解那些研究魂导器的学者背后的求知欲望?”
“不理解又如何?”古月娜冷冷道,“他们的理由再充分,也改变不了魂兽流血的事实。”
“是的,改变不了。”云闲坦然承认,“但‘理解’可以改变‘应对方式’。如果你只知道‘他们在杀魂兽’,那么你的回应只能是‘杀回去’。但如果你理解了‘他们为什么杀魂兽’,那么你或许能找到‘让他们不再需要杀魂兽’的办法。”
她抬起手,掌心浮现出一枚小小的银色光点。
“打个比方。如果有一群狼在袭击村庄,村民们的应对方式可能是组织猎杀队,把狼杀光。这是最直接的办法,但代价是村民也可能受伤,而且狼杀光了,下次可能有更凶猛的野兽出现。”
光点变化,演化出一个小型村庄和狼群的模型。
“但如果有一个人,去仔细观察狼群,发现它们袭击村庄是因为森林里的食物短缺,是因为幼崽需要营养。那么他可能会找到另一个办法——在森林边缘设置投食点,定期投放食物,让狼群吃饱了,自然就不来袭击村庄了。”
模型里,村民在森林边缘投放食物,狼群围拢进食,然后缓缓退入森林深处。
“这个办法更麻烦,需要长期投入,而且不一定百分百有效。”云闲看向古月娜,“但它保住了村民的安全,也保住了狼群的生存。更重要的是——它打破了‘你死我活’的循环。”
古月娜看着那个小小的模型,久久不语。
她当然能听懂云闲的比喻。魂兽就是狼群,人类就是村民,而食物短缺……就是生存空间的挤压。
但问题是——
“你怎么确定,人类会愿意做那个‘投放食物’的村民?”古月娜问,“也许他们更愿意一劳永逸地杀光狼群,永绝后患。”
“我不确定。”云闲摇头,“但至少,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。而‘杀光人类’这条路,连这个可能性都没有。”
她收起光点,目光直视古月娜。
“所以,我的邀请很简单:用一天时间,放下仇恨,放下立场,单纯地去‘观察’人类文明。去看看他们除了‘猎杀魂兽’之外,还在做什么,想什么,追求什么。然后你再决定——是继续坚持‘杀光’这条路,还是寻找其他可能性。”
古月娜沉默了很久。
她的手指在身侧微微蜷曲,又缓缓松开。银紫色的眼眸里,情绪复杂地翻涌——有怀疑,有警惕,有一丝动摇,但更多的是……某种深沉的疲惫。
百万年了,她一直背负着这份仇恨,这份责任。每一次决策都要权衡利弊,每一次行动都要考虑后果,每一次看着族人死去都要强忍悲痛,告诉自己“这是必要的牺牲”。
太累了。
累到她有时候甚至想,如果自己不是银龙王,如果自己不需要为整个族群负责,那该多好。
而现在,云闲给了她一个机会。
一个暂时放下这一切的机会。
虽然只有一天。
虽然可能只是个陷阱。
但……
“如果你骗我呢?”古月娜缓缓开口,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沙哑,“如果这一天里,你安排了什么,想要削弱我的意志,或者套取情报,或者……更糟?”
云闲没有立刻回答。
她只是抬起右手,掌心向上。银色的光芒在她掌心凝聚,化作一枚复杂的立体符文。那符文缓缓旋转,散发出纯粹而强大的规则气息。
“这是‘静默誓约’。”云闲平静地说,“我可以和你立下这个誓约——在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内,我们双方都不得以任何形式伤害、欺骗、或试图操控对方。违反者,规则反噬。”
她看向古月娜:“你也可以用你的龙族规则立下类似的誓约。双重保险。”
古月娜盯着那枚符文,瞳孔微缩。
她能感觉到,那符文里蕴含的规则力量是真实的,而且是“寂静”规则的高度凝练。如果立下这样的誓约,确实可以保证双方在这段时间内的绝对安全。
但这也就意味着……
她真的要答应。
真的要暂时放下百万年的仇恨,放下银龙王的身份,去“观察”那些她恨之入骨的人类。
荒诞。
但又……诱人。
古月娜闭上眼睛,深深吸了一口气。
当她再次睁开眼时,眼中的火焰已经熄灭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、近乎悲凉的平静。
“好。”她说。
一个字,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。
云闲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、几乎察觉不到的惊讶——她似乎也没想到古月娜会答应得这么快。
但她没有多问,只是点了点头。
“那么,誓约成立。”
她手中的银色符文缓缓飞向古月娜。与此同时,古月娜也抬起手,银紫色的光芒在她掌心凝聚,化作一枚同样复杂的龙形符文。
两枚符文在空中相遇,缓缓融合,化作一枚银紫交织的复杂印记。印记一分为二,分别飞向两人的眉心,没入皮肤,消失不见。
誓约,成立。
纯白空间开始缓缓消散。
四周的景象如同褪色的画卷般剥离,露出下方真实的场景——依旧是绿源城维修铺的地下室,只是此刻地下室被一层柔和的白光笼罩,那是寂静领域的边界。
古月娜感觉到,自己与这片领域的“对抗感”消失了。不是领域撤除了,而是那种无处不在的“观察感”变得温和了,仿佛在说:现在你是客人,不是敌人。
云闲走到地下室角落,从一个普通的木箱里取出两套衣服。
很普通的衣服,粗布材质,款式简单。一套是淡青色的女式长裙,配一件同色的斗篷;另一套是月白色的男式长袍,也配一件斗篷。
“给。”她把那套淡青色的递给古月娜,“穿上这个,遮住你的头发和眼睛。人类世界对银发紫瞳的人还是很敏感的。”
古月娜接过衣服,触感粗糙,和她平时穿的柔软丝绸完全不同。但她没有挑剔,只是默默将斗篷披上,戴上兜帽,遮住了那头显眼的银紫色长发。
云闲也换上了那套月白长袍,戴上斗篷兜帽。她的银发被完全遮住,只露出小半张脸——但即便如此,那种清冷出尘的气质依旧难以完全掩盖。
“我们以什么身份?”古月娜问。
“旅人。”云闲走向地下室出口,“两个从远方来,路过此地的普通旅人。不需要名字,不需要来历,只是看,只是听。”
她推开地下室的门,外面的天光透了进来。
已经是清晨了。
冬日的阳光很淡,透过维修铺的窗户洒进来,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橘猫趴在窗台上睡觉,听到动静只是耳朵动了动,连眼睛都没睁。
墨渊坐在一楼工作台前,正在擦拭一把刻刀。看到两人出来,他抬眼看了看,微微一笑,什么也没问。
“我们出去一天。”云闲对他说,“这里交给你了。”
“放心。”墨渊点头,继续低头擦拭刻刀。
那态度自然得就像云闲只是要出门买点菜。
古月娜看着这一幕,心里那种“荒诞感”更重了。百万年来,她每一次离开星斗大森林,要么是暗中潜入人类世界收集情报,要么是去极北之地或其他魂兽聚集地联络各族。每一次都小心翼翼,每一次都背负着沉重的使命。
而现在……她居然要和一个人类(或者说,前人类)一起去“逛街”?
云闲已经推开了维修铺的门。
清晨的冷风灌了进来,带着绿源城特有的气息——松木燃烧的烟味,早点摊的香气,远处马车驶过的轱辘声,还有人们刚刚开始新一天生活的嘈杂声。
古月娜站在门口,看着外面那个对她来说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,一时间竟有些恍惚。
“走吧。”云闲的声音从前面传来,平静得像在说“今天天气不错”。
古月娜深吸一口气,迈出了脚步。
踏出门槛的瞬间,她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身上“卸下”了。
不是力量,不是威严,而是……那个背负了百万年的“身份”。
现在,她不是银龙王。
她只是一个穿着粗布斗篷、路过此地的普通旅人。
至少,在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里,她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