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子府。
曹丕已经在这间不足三丈见方的屋子里,来回踱了一个时辰。
地上的青砖都快被他磨出痕迹。
他不时抬头看向门口,眼中焦躁。
门外传来脚步声。
曹丕猛地转身。
司马懿摘下斗笠,露出那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。
“先生!”
曹丕几乎是冲过去的,连太子该有的体面都顾不上了。
“见到崔东了?”
司马懿对他行了一礼,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凝重。
不是惊慌,也不是轻松。
就是那种“事情比想象中更复杂”的表情。
“殿下,臣见到了。”
“他说了什么?世家那边到底想干什么?”
曹丕的声音都有些发颤。
自从父亲下令打压世家,他这个太子的日子就没好过过。
朝中那些世家出身的官员,表面上对他恭恭敬敬,背地里指不定怎么骂他。
更要命的是,父亲最近看他的眼神,总让他觉得不对劲。
像是在审视一件即将被淘汰的旧物。
司马懿没有立刻回答。
他转身,亲自关上了书房的门。
又检查了一遍窗户。
确认四周无人后,才缓缓转过身。
“殿下,臣今夜去见崔东,本想探听世家虚实。”
他顿了顿。
“可臣发现了一件事。”
“一件让臣……不敢多想的事。”
曹丕的心脏狠狠一跳。
司马懿是什么人?
跟着他这么多年,这位先生永远是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。
能让他说出“不敢多想”四个字的事,该有多可怕?
“什么事?”
曹丕的声音都哑了。
司马懿走到书桌前,拿起一支毛笔。
他没有蘸墨,只是用笔杆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。
“殿下,您还记得上个月的朝会吗?”
“朝会?”
曹丕一愣。
“陛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,读了冲公子从宁国寄回的家书。”
司马懿抬起头,看着曹丕。
“陛下是怎么说的?”
曹丕皱眉回想。
那天父亲确实读了曹冲的信。
信里写的是曹冲在宁国的见闻,还有对孙绍新政的一些看法。
父亲读完后,笑着说了句……
“冲儿这见解,倒是比朝中那些老古董强多了。”
就这么一句话。
当时曹丕没多想。
父亲夸弟弟,不是很正常吗?
可现在被司马懿这么一提,他突然觉得那句话有些刺耳。
“还有。”
司马懿继续道。
“陛下对孙绍的态度,殿下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?”
“不对?”
“陛下表面上恨孙绍入骨,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。”
司马懿放下笔。
“可陛下做了什么?”
“他让郭祭酒和诸葛军师,不惜一切代价仿制红衣大炮。”
“他下令在全国推广学院制,学孙绍的教育体系。”
“他甚至连婚姻法都照抄了孙绍的婚仪三准。”
司马懿一字一顿。
“殿下,这叫恨吗?”
“这叫……羡慕。”
曹丕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。
他从来没这么想过。
可现在被司马懿这么一说,他突然发现,父亲这些年的所作所为,确实透着古怪。
“先生的意思是……”
司马懿走到曹丕面前。
他压低声音。
“殿下,臣问您一个问题。”
“如果您是陛下,您手里有两个儿子。”
“一个守旧,循规蹈矩,做事四平八稳。”
“另一个呢?”
司马懿顿了顿。
“另一个正在天下最强大的敌人身边学习,学那些能改变天下格局的本事。”
“学成归来后,他既有曹氏血脉,又掌握了新时代的力量。”
“殿下,您会选谁?”
轰!
曹丕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道惊雷。
他踉跄后退两步,一屁股坐在椅子上。
冷汗,瞬间就下来了。
他想起了小时候的一幕。
那年他七岁,曹冲五岁。
父亲抱着曹冲,考他《诗经》。
曹冲背得滚瓜烂熟,父亲笑得合不拢嘴。
转头看向他时,那笑容就淡了几分。
“子桓,你也要多读书,别让弟弟比下去了。”
当时他只觉得父亲是在激励他。
现在想来……
父亲那眼神里,分明是失望。
还有去年。
父亲收到曹冲的信后,在书房里看了整整一夜。
第二天早朝,父亲破天荒地让他主持朝会。
他还以为父亲是在培养他。
可现在想来……
父亲是不是在测试?
测试他有没有能力接这个班?
测试的结果呢?
那次朝会他处理得一塌糊涂,被那些世家出身的老臣驳得哑口无言。
父亲当时是什么表情?
失望。
彻彻底底的失望。
曹丕的手开始发抖。
他不是怕曹冲。
他是怕那个坐在龙椅上,掌握着他生死的男人。
他是怕那个为了江山社稷,可以六亲不认的父亲。
“殿下。”
司马懿的声音传来。
“臣知道,这些话说出来,很诛心。”
“可臣是殿下的人,臣不说,谁说?”
他走到曹丕身边,单膝跪下。
“世家那些人虽然心怀不轨,但他们有一句话,说得没错。”
“曹冲公子虽然说是逃出去，去了建业实为深造。”
“等冲公子学成归来,殿下的太子之位……”
司马懿没有再说下去。
但那未尽之言,比任何话都更让人绝望。
曹丕的脑子一片混乱。
无数画面在他眼前闪过。
父亲夸曹冲的笑容。
父亲看他时的失望。
父亲对孙绍新政的推崇。
父亲对世家的打压。
所有的一切,在这一刻都串联了起来。
原来父亲早就做好了打算!
原来他这个太子,从一开始就只是个过渡品!
等曹冲回来,他就会被一脚踢开!
不!
不只是踢开!
以父亲的性格,为了避免兄弟相残,为了江山稳固……
他会杀了自己!
就像当年父亲杀那些不听话的宗室一样!
冷汗已经湿透了曹丕的后背。
他的牙齿在打颤。
他不是没想过争。
可怎么争?
父亲是天下最强的枭雄,手握四十万大军。
他一个太子,拿什么跟父亲斗?
可如果不争……
那就只有死路一条!
恐惧在这一刻化为了狠厉。
曹丕猛地抬起头。
他的眼睛布满血丝,眼神冰冷得吓人。
他一把抓住司马懿的手。
指节因为用力,都发白了。
“先生。”
他的声音嘶哑。
“安排一下。”
“我要见崔东。”
“亲自见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