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月初一,雁归村的清晨浸在薄凉的晨雾里,麦香却浓得化不开——试耕田的收割日定在明日,全村人都铆着最后一股劲,检修机具、平整晒场、检查粮仓,就连空气里,都飘着既紧张又雀跃的味道。
晚秋是被灶房的热气熏醒的。她披衣起身,推开门就看见院门口的石凳上,陆承泽正蹲在那儿,手里攥着一把刚掐的麦穗,低头轻轻揉搓,金黄的麦粒落在掌心,颗颗饱满。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,袖口挽着,露出小臂上一道浅浅的疤——那是当年和村民们一起修水渠时,被石头划的,晚秋记得,那时候她还给他敷过草药,看着他咬着牙说“不疼,修完渠就能引水浇田了”。
听见开门声,陆承泽抬眼望过来,目光像晨雾里的光,温柔得能裹住人。他起身,手里端着一个粗瓷碗,碗里是温热的莜麦粥,还飘着几粒红枣:“醒了?我问李婶讨了点新磨的莜麦面,按你喜欢的,少放了糖,趁热喝。”
晚秋的心跳轻轻漏了一拍。这些天,自从那晚在晒场说开了心意,陆承泽的温柔就像麦垄间的晨露,细密密的,落在她的日常里,不张扬,却处处妥帖。她接过碗,指尖触到碗壁的温热,也触到他递碗时不经意覆上来的指腹,粗糙的,带着泥土和麦粉的质感,却烫得她指尖发麻,连忙低下头,小口喝着粥,不敢看他的眼睛。
“慢点喝,不着急。”陆承泽看着她微垂的侧脸,看着她鬓角的碎发沾了点晨雾的湿气,忍不住抬手,用指腹轻轻拂去。他的动作很轻,像怕惊扰了田埂上的晨雀,指尖擦过她的皮肤,带着微凉的晨意,却让晚秋的脸颊瞬间热了起来,粥的热气涌到眼眶,竟有些发烫。
“今天要再把试耕田的麦穗都检查一遍,尤其是东垄,夜里露水重,怕麦粒受潮。”晚秋避开他的目光,故作镇定地转移话题,手里的碗攥得紧了些,“还有收割机的脱粒仓,得再试一遍,确保脱粒干净,颗粒归仓。”
“我都安排好了。”陆承泽顺势坐在她旁边的石凳上,指尖摩挲着掌心的麦粒,声音低而柔和,“农机队的小伙子们一早就在检修脱粒仓,我让他们按抗寒5号的麦粒大小,把筛网孔径再调细0.5毫米,这样脱粒时不会漏粒。东垄的麦田,我刚才去看了一小片,确实有点返潮,等雾散了,咱一起去铺点干麦秸吸潮,再把麦垄间的沟清一清,通通风。”
他记得她的每一个叮嘱,记得试耕田每一块区域的情况,就像记得当年她喜欢喝少糖的莜麦粥,记得她的手容易被麦芒扎,记得她熬夜整理数据时,总要喝一口酸枣水。晚秋侧头看他,晨光穿过他的发梢,落在他专注的眉眼上,那些藏在岁月里的细碎片段,忽然就涌了上来——
1974年的夏天,也是这样的晨雾,她带着妇女队在试验田拔草,手被麦芒扎得全是小口子,陆承泽蹲在田埂上,笨拙地用嘴吹着她的手指,翻出知青点仅剩的一点凡士林,一点点涂在她的伤口上,嘴里念叨着“下次戴手套,别这么拼”;也是那年秋天,试种的麦种几乎绝收,她坐在田埂上掉眼泪,陆承泽没说话,只是陪她坐着,把自己的窝头掰了一半给她,说“明年咱再试,总能成”;他走的那天,她在村口送他,塞给他的南瓜子,是她炒了一夜的,怕路上没吃食,而他攥着那包南瓜子,车开出去老远,还回头看她站在老槐树下的身影……
这些细碎的、被她压在心底的片段,此刻像被晨露泡开的麦粒,饱满地浮上来,带着温温的甜。她忽然发现,原来这些年,他从未真正离开过,他的心意,早就和抗寒5号的麦种一起,埋在了雁归的黄土里,只是等一个成熟的秋,等一个敢说出口的时刻。
“在想什么?”陆承泽的声音拉回她的思绪,他伸手,轻轻握住她放在石桌上的手。她的手依旧粗糙,掌心的茧磨着他的掌心,却让他觉得无比安稳。“是不是想起当年了?”
晚秋点点头,鼻尖微微发酸,却没有抽回手。她的手指蜷了蜷,触到他掌心的纹路,那是常年握笔、握铁锹、握农机工具磨出来的纹路,和她的手,竟如此契合。“想起你走的那天,我站在老槐树下,看着你的车走远,心里想,要是抗寒5号真的种成了,你会不会回来。”
“我一直都想回来。”陆承泽握紧她的手,目光沉沉地看着她,“在农大的日子,每次翻到抗寒作物的资料,每次看到试验田里的麦苗,我都想起你,想起雁归的梯田,想起咱一起熬的那些夜。我怕回来晚了,怕你不等我,怕这片田,不等我。”
“我没等谁。”晚秋轻声说,却抬眼看向他,眼里的羞涩渐渐散去,只剩下柔软的坦诚,“我只是想把田种好,把村里的日子过好。可遇见你,把抗寒5号种成,好像都是老天爷的安排,让我知道,不光是一个人扛着,也可以有人一起走。”
晨雾渐渐散了,阳光穿过麦芒,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,落在铺满麦粒的石桌上。陆承泽俯身,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,两人的呼吸缠在一起,混着麦香,温热而安稳。他没有说更多的情话,只是用额头蹭了蹭她的额头,像安抚,也像承诺——那些迟了五年的心意,不必用华丽的话来说,只要并肩走着,就够了。
吃过早饭,两人一起往试耕田走。陆承泽提着装干麦秸的竹筐,晚秋拿着清沟的小锄头,走在田埂的小路上,脚步不疾不徐,偶尔有风吹过,麦浪翻涌,发出沙沙的声响,像在为他们伴奏。路过张大爷家的田埂时,张大爷正蹲在那儿整理镰刀,看见他们牵着手的样子,咧嘴笑了,露出缺了牙的牙床:“承泽小子,晚秋,咱雁归的麦要丰收了,你们的日子,也该热热闹闹的了!”
晚秋的脸又红了,想抽回手,却被陆承泽握得更紧。他冲张大爷笑着应道:“大爷放心,等收完麦,我就和晚秋把事定下来,咱一起吃新麦馍,喝丰收酒!”
张大爷笑得更欢了,挥着镰刀喊:“好!好!俺等着喝你们的喜酒,等着吃咱抗寒5号磨的新麦面做的喜饼!”
走到东垄的麦田,陆承泽放下竹筐,先蹲下身,扒开麦垄间的泥土,清出浅浅的排水沟。晚秋跟着他蹲下来,把干麦秸铺在返潮的麦根处,麦秸吸着湿气,很快就软了下来。两人挨得很近,肩膀碰着肩膀,偶尔抬头对视一眼,都忍不住笑,不必多说,彼此的心意,都融在这低头弯腰的动作里,融在这熟悉的泥土和麦香里。
“你看。”陆承泽掐下一个麦穗,搓出麦粒,递到晚秋手里,“这麦粒,比当年咱试种的,饱满多了。就像咱的日子,慢慢熬,慢慢种,总会结出好穗子。”
晚秋捏着麦粒,放在嘴里嚼了嚼,清甜的麦香在嘴里散开。她看着陆承泽的侧脸,看着他专注检查麦穗的样子,看着他额角的汗珠落在麦垄里,忽然觉得,最好的日子,不过就是这样——有田可种,有人可伴,有丰收可盼,有学大寨的实干,也有藏在麦香里的温柔。
中午的时候,农机队的小伙子们来喊他们回村,说收割机的脱粒仓调试好了,让陆承泽去验收。两人并肩往回走,陆承泽的手依旧牵着她的手,走在铺满麦香的土路上,脚步踩在散落的麦粒上,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。远处,试耕田的金穗在阳光下翻涌,像一片金色的海,而他们的身影,嵌在这片金色里,成了最温柔的风景。
晚秋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,看着陆承泽的影子和自己的影子叠在一起,心里忽然无比踏实。她知道,明日的收割,会迎来满仓的金黄;而往后的日子,有他在身边,一起种麦,一起秋收,一起守着雁归的梯田,守着学大寨的初心,日子会像这成熟的麦粒,饱满、坚实,带着绵长的甜。
夕阳西下时,两人一起坐在晒场上,看着村民们忙着翻晒麻袋,看着农机棚里的收割机闪着金属的光,看着小石头蹦蹦跳跳地跑来,举着育种日记喊“陆叔叔,晚书记,俺测的千粒重又多了1克”。陆承泽揽过晚秋的肩,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,晚风卷着麦香,掠过他们的发梢,掠过层层叠叠的梯田,带着丰收的喜悦,也带着绵长的情意。
“明天开镰,咱一起。”陆承泽低头,在她耳边轻声说。
“嗯。”晚秋点头,靠在他的肩上,听着他的心跳,听着麦浪的声响,嘴角扬起温柔的笑。
夜色渐浓,晒场上的灯亮了起来,村民们的笑声、农机的叮当声、麦粒的碰撞声,汇成了最动人的旋律。陆承泽和晚秋并肩坐着,没有多说什么,只是彼此依偎着,看着这片他们共同守护的土地,看着即将到来的丰收,看着彼此眼里,藏不住的温柔与希望。
明日的镰声,会划破清晨的宁静,收割这片金黄;而他们的情意,早已像这扎根在黄土里的麦种,在岁月里生根、发芽,在这个丰收的秋,结出了最甜、最饱满的穗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