直到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领主府侧厅的门廊之外，灵小小一直挺直的脊背，才几不可察地微微松弛了一线。不是放松，而是一种巨大的疲惫感袭来，带来的却是更深的酸软和空虚。
侧厅里安静得可怕，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，呜咽着，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。
刚才的对话，与其说是谈判，不如说是一场赤裸裸的实力展示和最后通牒。民政会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：主动体面退场，尚有转圜余地；负隅顽抗，后果自负。洛井的笑脸和夏石的冷言，不过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。
直到此刻，灵小小才深刻地意识到，之前所有围绕在她身边的热闹、恭敬、甚至那些看似惊险的政治博弈，很大程度上，可能都只是建立在林玄弟子这个光环之上的虚幻舞台。
所有人，包括那些供应商、地方官吏、甚至包括她自己曾以为施展成功的某些手段，在洛井、夏石这些真正代表庞大势力意志、且已无需再对她假以辞色的老狐狸眼中，恐怕真的如同孩童舞弄木剑，幼稚得可笑，一切早被看得清清楚楚，只是当时看破不说破，或者乐意配合她演一场领主英明的戏码罢了。
如今后台倾塌，戏台拆毁，观众散去，只剩她一人站在废墟中央，面对冰冷而残酷的规则。
她缓缓吐出一口带着白雾的寒气，目光有些空茫地投向窗外阴沉的天空。铅灰色的云层低垂，似乎又要下雪了。脑海中，不由得浮现出她曾翻阅过，浩如烟海的人族修仙史籍中的一些记载。
纵观人族修仙文明史，其起源早已漫长到无法确切追溯，但从有明确文字和遗迹记载的文明阶段开始，无论形态如何变迁，从部落到城邦，从宗派到联邦，其核心驱动力，始终围绕着两个字，利益。
从最原始、最血腥的部落时代，强者依靠纯粹的修为暴力，野蛮地抢夺、占有资源、人口、领地；到后来宗派林立，讲究传承与势力范围，表面上多了些道义和规矩，实则不过是把掠夺制度化、长期化；再到如今东西联邦并立，建立相对复杂的律法、贸易和政治体系，套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文明外衣……
外在形式天翻地覆，可拨开层层文明的外衣，内里的本质依然如故:对资源的争夺、对利益的分配、对支配权的掌控。修为的高低，本身就是最直观、最基础的特权层级体现，是获取更大利益份额的入场券和保障。
金丹就是比筑基拥有更多话语权和资源分配权，元婴更是能影响一方格局。
当然，如果世界只遵循“修为高者通吃一切”的丛林法则，那么除了站在最顶端的极少数修士，绝大多数中低层修士将永无宁日，整个文明也会陷入无止境的内耗与倒退。因为强者也需要弱者生产、服务、构成社会基础，甚至需要相对稳定的环境来保障自己的修炼和传承。
如果高阶修士可以毫无顾忌地肆意屠杀、掠夺低阶修士和凡人，那么数以万亿亿计的凡人，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和消耗，动不动就灭一界，灭一域，那人族早该灭绝了。
因此，当人群聚集到一定规模，形成稳定的社会结构后，自然会衍生出秩序，会共同制造并维护一套或多套，或明或暗的规则。这些规则，可能是成文的律法，可能是约定俗成的潜规则，可能是派系间的默契。
它们的作用，一方面是限制最高层的肆意妄为，至少是明面上的。
另一方面则是固化现有的利益分配格局，让占据优势的群体能够更稳定，更合法地享受利益。
谁公开严重地违反这套被大多数人，至少是既得利益者认可的规则，谁就会成为众矢之的，被规则的力量反噬，哪怕他个人修为不弱。
现在，摆在她面前的困境，其根源也在于此。
东联邦的官方规则，至少在明面上，是有利于她灵小小，她是经东联邦议会一定程序认可的正任罗亚领主。
这个身份，是她目前唯一合法且相对坚固的护身符，也是她能调动军队、能名正言顺查账、能站在这里与民政会代表对话的根本依据。
规则承认她的权力。
但另一方面，规则也是不利于她的。因为她面临着一个所有统治者都无法回避、且在规则框架内被无限放大的致命问题，钱和资源。
规则要求领主保障民生，如，绝冬月庇护标准；规则允许领主征税和发展经济；规则也赋予领主一定的军事和行政权力。可这一切权力的行使，都有一个隐性的、却无比坚硬的前提：你需要有足够的财力资源去支撑！
罗亚的钱，税收、矿产收益，如果真能顺畅地收上来，并用于罗亚自身，那么很多问题确实可以逐步解决。
她可以招募更多忠于自己的修士和官员，可以改善民生获取支持，可以发展军队形成威慑，甚至可以尝试开发新的资源点。有了资源，她就能撬动规则中有利于她的部分，稳固自己的统治。
但现实是，罗亚的钱和资源，绝大部分被地方家族及其背后的势力截留、瓜分，流入她这个领主手中的寥寥无几，连维持最基本的领主府运转和应对天灾都捉襟见肘，更别提推行政策、发展建设、积累实力了。她空有领主之名和规则赋予的权力，却没有行使这些权力所必需的燃料。
而她的对手们，则利用规则，比如地方自治的传统、复杂的产权和税收条款或者直接绕开规则，武力威慑、私下交易，牢牢把控着实际的资源流。
他们甚至可以利用规则来攻击她，比如指责她治理不力，民生凋敝，而这恰恰是因为她没钱没资源！
所以，她现在的困境看似复杂，涉及政治斗争、经济封锁、舆论攻击、民生危机……但抽丝剥茧之后，最核心、最致命的问题，其实非常直白，甚至简单得有些残酷：
她需要钱，需要海量的灵石和资源。
只要解决了这两个问题，拥有了足以撬动罗亚局势、填补民生窟窿、甚至一定程度上反制地方家族的财力物力，那么她就能真正坐稳领主之位，获得喘息和发展的空间。
坐稳之后，那些来自各方的麻烦、那些阳谋阴谋，自己才能有空间和时间去慢慢周旋、化解、乃至反击。
说起来，就是这么简单。
但越是简单的事情，往往办起来就越是复杂，越是让人绝望。
钱从哪来？
靠罗亚自身那点被把持的产出？
杯水车薪。
靠外界援助？谁会雪中送炭？师父不在了，以往的人情冷暖，她已有体会。
这个简单的问题，像一个冰冷的铁环，死死箍在她的脖子上，越收越紧。洛井和夏石带来的方案，本质上也是看穿了这一点，知道她无法解决这个根本问题，所以才敢如此笃定地逼她退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