荷包里的虞美人针脚细密，姜岁晚用指尖摩挲了一遍，没拆，也没声张。她把辣椒籽一颗颗收进木匣，匣底垫着上回从账册里撕下来的空白页。苏培盛站在灶台边，眼睛盯着她手里的动作，嘴上却说：“王爷刚传话，江宁新送来的账册已搁在书房东角案头，朱笔也换了新的。”
“新笔？”她合上木匣，拍了拍灰，“旧的使着不顺手？”
“不是顺不顺手的事。”苏培盛压低声音，“是那支旧笔杆子裂了缝，王爷昨儿半夜亲自磨的新笔尖，还蘸了朱砂试写——写了‘信卿如初’四个字。”
姜岁晚脚步顿了一下，没接话，转身往书房走。廊下风有点凉，她拢了拢袖子，袖袋里还揣着那枚玉佩和扳指。苏培盛跟在后头，没再开口，只在拐角处轻咳了一声。
书房门虚掩着，胤禛坐在案前，手里捏着一本账册，目光落在纸页上，没抬头。姜岁晚推门进去，径直走到案边，把木匣放在一旁，伸手去拿那本新送来的账册。胤禛没拦，只把朱笔往她手边推了推。
“从枫林渡开始查。”他说。
她翻开第一页，手指在纸面上滑动，目光扫过条目，一笔一笔核对。内务府报的损耗、织造局记的布匹支出、造办处列的香灰用量，三条线交错缠绕，像一团乱麻。她没急着理，先在纸边空白处画了三栏，按品类、时间、经手人重新归类。笔尖划过纸面，沙沙作响。
胤禛放下自己手里的册子，侧身看她写字。她写得快，字迹工整，每一笔都压得稳。他没出声，只在她写到某处时，伸手点了点纸面：“这里，松烟二百斤，实际出库记录是三百六十斤。”
她点头，没停笔，在备注栏补上一行小字：“虚报八十斤，差额购云锦十匹。”
笔尖继续往下走，数字越列越多，条目越理越清。她故意在最后一页留了个错处——把“云锦十匹”写成了“云锦二十匹”，金额却没跟着改。写完，她搁下笔，把账册推到胤禛面前。
“请王爷过目。”
胤禛没立刻翻，只盯着她看了片刻，才伸手接过。他一页页翻过去，速度不快，每行字都扫得仔细。翻到最后一页时，他停住了，目光落在那个错漏上，没说话，也没动怒。他拿起朱笔，在那行字旁边添了一笔，把“二十匹”改回“十匹”，又在下方空白处写下四个字：信卿如初。
姜岁晚看着那四个字，没吭声，只把账册收回来，重新装订。胤禛没走，坐在原位，等她忙完。
“你故意的。”他说。
“嗯。”她应得干脆，“想看看王爷是不是真让我管账。”
“看出什么了？”
“看出王爷没打算换人。”她把账册码齐，用绳子捆好，“也看出王爷不打算让我轻松过关。”
胤禛嘴角微动了一下，没笑，但语气松了些：“你那些表格，我让印坊加印了五百份，分发各处。从今往后，所有采买支出，必须按你的格式登记。”
她抬头看他：“年氏那边也得照办？”
“她若不办，你就停她的炭火、断她的胭脂、扣她的月例。”胤禛站起身，走到窗边，“她昨夜派人偷你辣椒籽，被侍卫抓了个现行。人还在柴房关着，你要不要去看看？”
“不必。”她摇头，“让她关着吧，省得出来给我添乱。”
胤禛没再提年氏，只说：“江宁这笔账，你三天内理清。理不清，辣椒汤照灌。”
“灌之前能不能先让我喝碗蜜水？”她把木匣抱起来，“查账费嗓子。”
“准了。”他转身往外走，到门口时又停下，“厨房新蒸的馉饳，我让人给你留了一份。”
她没道谢，只点了点头。等他走远，她才打开木匣，把那颗刻着“壹”的辣椒籽拿出来，放在掌心滚了滚。苏培盛不知何时又溜了回来，站在门边探头：“格格真信得过王爷？”
“信不信不重要。”她把辣椒籽放回匣中，“重要的是他肯让我查，肯让我改，肯让我留错——这比什么都强。”
苏培盛挠了挠头：“可那‘信卿如初’……”
“那是他的事。”她合上匣盖，“我的事是把账做平，把火药藏好，把年氏晾干。”
她抱着木匣回厨房，路上遇见两个小太监抬着食盒往柴房方向走。她没问，只瞥了一眼，食盒里装的是清水和冷馒头。她脚步没停，径直回了灶间。
灶上熥着馉饳，蜂蜜罐子摆在案板一角。她舀了一勺淋在馉饳上，咬了一口，糖汁混着肉馅淌到指尖。她舔掉，又咬第二口。
窗外鸟叫了一声，短促，像试探。她没抬头，只把辣椒籽一颗颗排开，在案板上摆成一列。刀尖悬在第一颗上方，落下，刻出第二道横杠。
“贰。”
苏培盛蹲在门槛边，小声问：“格格这是要刻到几？”
“刻到他们慌为止。”她头也不抬，“等年氏发现自己的虞美人标记出现在火药箱底，等内务府发现账目漏洞被人钉死，等江宁织造发现他们的私库流水全在我手里——那时候，我就不用刻了。”
苏培盛咽了口唾沫：“那……王爷知道吗？”
“他知道。”她放下刀，把刻好的辣椒籽收进荷包，“不然你以为‘信卿如初’是写给谁看的？”
荷包角落的虞美人针脚依旧完好，她没拆，也没扔。她把它系紧，揣进怀里，转身去翻新送来的账册。
厨房外，脚步声由远及近。胤禛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：“蜜?肉炖好了没有？”
她头也不抬：“炖好了，记年氏账上。”
门外静了一瞬，随后是苏培盛憋不住的笑声。胤禛没笑，只说：“吃完接着查，明日我要看江宁织造近三年的流水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她翻过一页，笔尖蘸墨，在纸面写下第一行字。
辣椒籽在荷包里轻轻晃动，虞美人的绣线贴着她的胸口，不扎人，也不暖，只是存在。她没在意，只管低头写字，一笔一画，清清楚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