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四,清晨。
语文课的铃声,总带着一种与数学或物理课截然不同的、舒缓的节奏。它像是一声号令,将整个教室的氛围,从剑拔弩张的逻辑战场,瞬间切换到了烟雨江南的诗意园林。
讲台上,头发花白、戴着一副老花镜的语文老师“吴老头”正摇头晃脑地,用他那带着字正腔圆的普通话,诵读着《滕王阁序》。
“……潦水尽而寒潭清,烟光凝而暮山紫……”
他读得很慢,很投入,仿佛自己正置身于那场千年前的盛宴,亲眼见证着王勃笔下那水天一色的、绝美的秋日景象
这是一种催眠般的气场。
彦宸单手支着下巴,听得格外认真。
这是一种刻意的、近乎于自虐的专注。他强迫自己将所有的心神,都沉浸在王勃那瑰丽而磅礴的文字里,去想象那“舸舰迷津,青雀黄龙之舳”的盛景,去体会那“穷睇眄于中天,极娱游于暇日”的快意。他试图用这种方式,将大脑里那个穿着他外套的、微笑的苏星瑶,和那个用冰冷目光凝视着他的、沉默的张甯,暂时驱逐出去。
昨天那道解析几何题,像一个潘多拉的魔盒,被苏星瑶用一种他无法理解,却又不得不叹服的方式,轻而易举地打开了。她所展示的那种“几何之美”,那种回归图形本质的、近乎于“道”的解题思路,像一根无形的、柔软的刺,深深地扎进了他那以“算力”为傲的、坚固的逻辑壁垒之中。
这让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、混杂着挫败与……兴奋的复杂情绪。
他第一次发现,自己那套引以为傲的、坚信师父“以力破巧”的解题哲学,在某种更高维度的、纯粹的“美”的面前,显得如此笨拙,如此粗暴,充满了匠气。
而那个展现了这种“美”的人,偏偏又是苏星瑶。
这让他一整天都坐立难安。他甚至无法像往常一样,用一种纯粹的、警惕的目光去看待她。他的视线,总会不受控制地,被她身上那层新发现的、闪闪发光的“智性光环”所吸引。
他下意识地,又一次,将目光投向了坐在斜前方的那个背影。
张甯的坐姿,永远像一株挺拔的雪松。她的背挺得很直,乌黑的长发用一根最简单的黑色皮筋束在脑后,露出一段白皙修长的脖颈。她听课听得很认真,时不时会低下头,在书页的空白处,用一种极细的黑色水笔,写下一些娟秀的批注。
然而,彦宸却敏锐地察觉到,某种东西,已经变了。
她不再回头了。
以前,她总会在不经意间,回过头,用那双美丽的凤眸,看他一眼。那眼神里,有时是无奈,有时是好笑,有时,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、独属于他们二人的温柔。
但从植树节的那天开始,直到现在,她一次都没有回过头。
她的后背,像一道沉默而又坚固的墙,将他隔绝在外。
这种无声的、冷漠的疏离,比任何歇斯底里的质问,都更让彦宸感到心慌。
他唯一能做的,就是逃避。逃进一座由文字与历史构建的、安全的、与现实隔绝的避难所里。
正当他的思绪,跟随着老吴头那慢悠悠的语调,飘向了那“渔舟唱晚,响穷彭蠡之滨”的遥远江岸时,一股轻微的、带着温热触感的力道,从他的左手手肘处传来。
一下,又一下。
像一只顽皮的小猫,在用爪子,试探性地,勾着你的衣角。
彦宸那高度集中的精神防线,被这突如其来的物理干扰,瞬间撕开了一道口子。他几乎是立刻就从那种物我两忘的“神游”状态中,被粗暴地拖拽回了现实。
他猛地一愣,然后缓缓地,带着几分被打扰后的不悦,转过头去。
又是她。
苏星瑶正襟危坐,目光直视着黑板,仿佛一个最专注的听讲者。但她那微微翘起的、像月牙儿一样的嘴角,却暴露了她此刻真实的心情。她似乎很享受这种在纪律的边缘,进行一场无人察觉的、秘密的“地下活动”的乐趣。
见他转过头来,她才将视线,从黑板上收回,投向他。她的眼睛里,带着一种狡黠的、恶作剧得逞的笑意。
她没有说话,只是悄悄地,将自己戴着手表的那只左手,从桌子下面,抬了起来,手腕平伸,像是在展示一件稀世的珍宝。
她的手腕,纤细而白皙,像一段上好的羊脂白玉。在那段白玉之上,一只腕表,正安安静静地,散发着金属与皮革特有的、沉静的光泽。
“好看吗?”
她用口型,无声地,向他传递着这个问题。那神情,像一个得到了新玩具、迫不及待想要向同伴炫耀的孩子。
彦宸的目光,在那只手表上,停留了不到半秒。他的第一反应,是敷衍。在这种如坐针毡的时刻,他没有任何心情,去欣赏一块手表。
“好看。”
他同样用口型,敷衍地回答。随即,就准备将头转回去,重新投入到那能让他暂时忘记一切的古文世界里。
然而,就在他视线移开的刹那,他的大脑,像一台延迟响应的计算机,终于处理完了刚才那一瞥所捕捉到的全部信息。
等等……
他的动作,猛地顿住。一股强烈的不协调感,从他的心底,翻涌了上来。他几乎是下意识地,又将目光,重新投向了苏星瑶的手腕。
这一次,他看得无比仔细。
那是一只男士腕表。
尺寸偏大的白色表盘,两枚优雅的柳叶形蓝钢指针,12点钟与6点钟位置,各有一个计时小表盘,外圈是一圈清晰的、铁轨式的分钟刻度。鳄鱼皮的表带,呈现出一种深沉的、近乎于黑色的棕。整只表的设计,简洁、大气、充满了古典的、属于机械仪器的精密美感。它很美,但那种美,是一种属于男性的、理性的、克制的美。
彦宸的记忆,被瞬间激活了。他清楚地记得,苏星瑶以前戴的,根本不是这只表。
她以前戴的,是一只诞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、卡地亚的tank Louis cartier。小巧的、18K黄金打造的长方形表壳,白色的表盘上,是卡地亚标志性的、舒展的罗马数字时标,以及一圈同样是铁轨式的分钟刻度。那只表,就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样,精巧、秀丽、充满了法式的、超越时间的优雅。它完美地契合了她那份不食人间烟火的、精致的女神气质。
而眼前这只,风格截然不同。它戴在她那纤细的手腕上,非但没有显得突兀,反而产生了一种奇特的、充满了张力的反差感。那份属于男性的硬朗与大气,与她那份属于女性的柔美与纤细,相互碰撞,又相互衬托,形成了一种近乎于“权力宣告”的、不容忽视的强大气场。
“你换手表了?”彦宸终于忍不住,压低了声音,问了出来。
他的注意力,在这一刻,彻底从《滕王阁序》,转移到了这只突然出现的、充满了故事感的手表上。
苏星瑶的脸上,露出了一个得意的、仿佛早就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的笑容。
“嗯,”她同样压低了声音,语气里带着几分炫耀的、小女孩似的雀跃,“我爸上周去德国出差,刚买回来的。本来是他自己想戴的,结果被我看到了,就先抢过来戴几天。”
她的解释,合情合理,却又在不经意间,透露出了足够多的信息:一个事业有成、品味不凡、并且对女儿宠爱有加的父亲形象,跃然纸上。
彦宸看着那只表,那清晰的表盘布局,那优雅的蓝钢指针……一个名字,在他的脑海中,渐渐清晰起来。
“万国的?”他试探性地问道,“葡计?”
“咦?”苏星瑶的眼中,闪过一丝真正的、混杂着惊讶与欣赏的亮光,“你认识?”
“以前在杂志上看过。”彦宸含糊地回答。他确实对这只诞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末、充满了传奇色彩的“葡萄牙计时”系列腕表印象深刻。它那超越时代的、大尺寸的表盘设计,在当年是为了满足葡萄牙商人的航海需求,追求极致的精准读时。这份源自于实用主义的设计,却在几十年后,阴差阳错地,成为了现代腕表审美的经典。
“你还挺识货的嘛。”苏星瑶的语气里,那份属于同类的、智性上的欣赏,又一次浮现了出来。她似乎很满意彦宸能一眼认出这只表的来历,这比一百句“好看”,都更让她感到愉悦。
她兴致勃勃地,开始向他介绍这只表的更多细节。从它那枚经典的、被无数表迷奉为圭臬的自产机芯,到它那蓝钢指针独特的烧制工艺……她讲得投入,彦宸也听得专注。他们的话题,从设计美学,一路聊到了德国与瑞士在机械制造理念上的哲学差异。
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。他们仿佛在众目睽睽之下,用一种只有彼此能懂的、加密过的语言,构建起了一个小小的、与世隔绝的私密空间。在这个空间里,没有情敌,没有试探,只有两个同样聪明的头脑,在另一个他们都同样感兴趣的领域里,进行着一场酣畅淋漓的、思想的碰撞。
“哎,”苏星瑶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,她一边熟练地解开手腕上的表扣,一边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,“你戴上试试,我觉得这只表,戴在你手上,肯定比戴在我手上更好看。”
这个提议,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,瞬间打破了两人之间那种纯粹的、智性交流的氛围。
彦宸还没来得及反应,苏星瑶已经将那只带着她体温的腕表,不由分说地,扣在了他的左手手腕上。
她的指尖,不可避免地,触碰到了他的皮肤。那是一种柔软而又微凉的触感,像一片羽毛,轻轻地、一掠而过,却在他的心底,激起了一阵细微的、不受控制的战栗。
那只Iwc portugieser,戴在他的手腕上,尺寸不大不小,刚刚好。深色的鳄鱼皮表带,贴合着他的皮肤,传来一种温润而又坚韧的质感。白色的表盘,在他的眼前,清晰地,展示着时间的流逝。
那只表,很重。
它的重量,不仅来自于那些由上百个精密零件构成的、沉甸甸的机芯,更来自于一种……象征意义上的、无法言说的沉重。
他仿佛戴上的,不是一只表,而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、一份华丽而又危险的“馈赠”。
苏星瑶的脸上,露出了满意的笑容。她甚至还伸出手,轻轻地,帮他调整了一下表带的位置,让那块表盘,能更端正地,呈现在他的手腕上。她的动作,自然而又亲昵,像是在为自己的作品,进行最后的、完美的润色。
“你看,我就说吧,”她欣赏着自己的“杰作”,满意地点了点头,“比戴在我手上,好看多了。”
讲台上的老吴头,终于无法再对后排那两个旁若无人的学生,视而不见了。他手中的书卷,重重地,在讲台上一拍,发出一声沉闷的、充满了警告意味的声响。
“后面的两位同学,”他的声音,比平时上课时,要严厉了几分,却又远没有达到“怒不可遏”的程度,“上课时间,不要聊天,更不要搞小动作!”
若是换了别的学生,或者换作心情不好的时候,老吴头那句经典的“给我滚出去站着”,恐怕早已脱口而出。但谁让这两个学生,一个是次次语文考试都稳居年级前三的得意门生,另一个,则是偶尔能写出几篇让他都眼前一亮的、充满了灵气与奇思妙想的作文的“可造之材”呢?他终究,还是留了几分情面。
对于自己最钟爱的两个文学苗子,老吴头的语气,终究是柔和了许多。
他猛地抬起头,正好对上老吴头那带着几分“恨铁不成钢”的、责备的目光。一股热气,不受控制地,从他的脖子根,一直烧到了耳廓。
他旁边的苏星瑶,反应却快得多。她立刻坐直了身体,脸上露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、带着几分歉意的、乖巧的表情。她甚至还俏皮地、对着讲台的方向,吐了吐舌头,然后远远地,送过去一个将眼睛笑成两道弯弯月牙的、充满了诚意的微笑。
老吴头看着她那副“知错就改”的、憨态可掬的模样,心里的那点火气,顿时消了大半。他无奈地摇了摇头,语气也缓和了下来:“好好听课!这么好的文章,都被你们两个给浪费了。”
说完,他便转过身去,继续他的“落霞与孤鹜齐飞”。
危机,在苏星瑶那个无懈可击的微笑面前,被轻而易举地,化解于无形。
只有彦宸,像一个被当场抓获的“作案同伙”,心里警铃大作。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,用最快的速度,解下了手腕上那只仿佛已经变得滚烫的腕表,塞回到了苏星瑶的手中。
苏星瑶接过表,冲他露出了一个“你看,没事吧”的、安抚的眼神,然后便慢条斯理地,重新将它戴回了自己的手腕上,整个过程,优雅而又从容。
彦宸却再也没有勇气,去看她的脸。他低着头,看着自己空荡荡的、仿佛还残留着那份沉重质感与温热触感的手腕,心里,只剩下了一个充满了挫败感的、无力的哀叹:
为什么……
每一次,被老师点名批评,感觉像个罪犯一样的人,都是我?
那阵小小的骚动,来得快,去得也快。
在老吴头那句略带宽容的“好好听课”之后,整个教室迅速恢复了之前的宁静。周围那些刚刚还竖着耳朵、用眼角余光偷偷看热闹的同学们,几乎是在同一时间,不约而同地,将视线齐齐收回,注意力重新黏在了黑板上。
那感觉,就像一群正在围观邻居家吵架的麻雀,在主人家打开窗户的瞬间,“呼啦”一声,又全都装模作样地飞回了电线上,低头梳理起了自己的羽毛。
彦宸能清晰地感受到,那些或好奇、或八卦、或幸灾乐祸的视线,像潮水般,迅速地从自己身上褪去。
然而,有一道目光,没有退。
它像一根极细、极冷的银针,穿透了所有喧嚣与平静的表象,依旧牢牢地,钉在他的身上。那道目光,没有温度,却带着一种足以穿透骨髓的、令人心悸的重量。
他甚至不需要去寻找,就已经知道了那道目光的来源。
胸口,像被一块巨石死死地压住,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。他僵硬地、几乎是有些认命般地,缓缓抬起了头。
他的视线,越过身前一排排专心致志的后脑勺,最终,落在了教室斜前方,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、挺拔的身影上。
她并没有完全转过来,只是将上半身,微微侧向了走道的方向。她的身体,依旧保持着听课的姿态,但她的头,却完全扭了过来,正一眨不眨地,看着他。
隔着七八米的距离,隔着午后阳光中浮动的、细小的尘埃,他们的目光,在空中,精准地相遇了。
没有愤怒,没有质问,没有鄙夷,更没有一丝一毫属于少女的、吃醋的委屈。
什么都没有。
那双美丽的凤眸里,只剩下一种近乎于绝对零度的、纯粹的审视。像一个最高明的外科医生,在手术前,用最冷静、最客观的目光,审视着即将被自己亲手解剖的、那块病入膏肓的组织。
她就那么静静地、深深地,盯了他一阵。
那段时间,或许只有几秒,但在彦宸的感觉里,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。他感觉自己所有的伪装、所有的心虚、所有的侥幸,都在那道冰冷的、不带任何感情的目光下,被层层剥离,无所遁形。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,仿佛她已经看穿了那只腕表的品牌,看穿了苏星瑶的意图,看穿了他内心深处那一丝无法言说的、因为智性上的欣赏而产生的动摇。
终于,她缓缓地,将头转了回去。
那个动作,很慢,很轻,像一个慢镜头,在他的瞳孔中,被无限地拉长。没有丝毫的迟疑,也没有任何的留恋。
当她那柔顺的、乌黑的马尾,重新在他视野中划出一道冷漠的弧线时,彦宸才发现,自己的后背,不知何时,已经被一层细密的、冰冷的汗水,彻底浸湿了。
讲台上,老吴头那抑扬顿挫的诵读声,还在继续。
“……关山难越,谁悲失路之人?萍水相逢,尽是他乡之客……”
彦宸听着,忽然觉得,王勃这两句词,简直就是为此刻的自己,量身定做。
他看着那个重新变回了一道沉默墙壁的、熟悉的背影,心里那股无力的、灭顶般的挫败感,比被苏星瑶用几何之美彻底碾压时,还要强烈一百倍。
他知道。
这一次,他怕是真的,失路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