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报——！”
亲兵疾步入堂，单膝跪地，双手高举一封火漆密封的急报：“主公！九江急件！张纮先生遣八百里加急送至！”
堂中顿时一静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封薄薄的绢书上。从九江到顿丘，千里之遥，非十万火急之事，绝不会动用八百里加急。
刘备神色一凝，接过急报，迅速拆开火漆。展开信纸，张纮那清峻熟悉的字迹跃然眼前，然而内容却让他的眉头越皱越紧。起初是疑惑，继而转为惊愕，最后化作一片沉郁的怒色与凝重。
堂下众人屏息以待。关羽丹凤眼微眯，徐庶面色沉静，庞统抚须的动作慢了下来，贾诩则垂目看着案几上的茶盏，仿佛那上面有什么极有趣的花纹。
良久，刘备缓缓放下书信，抬起头，目光扫过众人，最后落在庞统脸上，声音低沉而缓慢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：
“士元，真让你言中了。”
他顿了顿，似乎在压抑着翻腾的情绪：“孙权……已与刘表达成交易。以其所据之江夏，及长沙北部数城为筹码，换得刘表允其借道南郡……支持其西向图谋益州！此刻，孙权和周瑜的人马，已然进入益州巴郡地界了！”
“什么？！”
“竟有此事？！”
堂中响起数声压抑的惊呼。
庞统眼中精光一闪，抚须的手停在胸前。贾诩终于抬起了眼皮。徐庶与刘晔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。武将席上，典韦瓮声骂了句什么，关羽则冷哼一声，凤目中寒芒骤盛。
“主公，信上究竟如何说？”徐庶率先开口。
刘备将信递给他，徐庶快速浏览，脸色也渐渐沉了下来。随后，张纮的信在庞统、贾诩、刘晔等人手中传阅。每个人的表情都变得异常严肃。
信是张纮亲笔，言辞简练却信息量巨大：
“……我水师按例运送第三批粮草军械至江夏，交割顺利。……第四批船队再往，行至夏口附近，突遭荆州水师伏击！仓促应战，折损战船七艘，伤亡三百余。初时不明所以，后经细作多方打探，方知江夏已经易主！孙权暗与刘表媾和，以江夏全郡及长沙所占之罗县、下隽等城，换取刘表允其借道南郡，并默许其西进图蜀！”
“孙权、周瑜行事极为隐秘，交割城池、暗中移兵皆在夜间进行，且严密封锁消息。待我方察觉，其前锋吕蒙、凌统所部三千精锐，已伪装商旅，沿江水西进，过夷陵，入巫县，进入益州巴郡地界！周瑜亲统大军两万余人随后，打着‘助刘季玉平张鲁’旗号，正溯江西上……”
“孙权以我资助之粮秣军资以及所占城池为筹码，与刘表交易，行此暗度陈仓之计。纮措手不及，亦有失察之罪，恳请主公责罚。然事已至此，当速定应对之策。孙权若得益州，据长江上游，俯视荆扬，后患无穷……”
信在众人手中传阅一圈，最后回到刘备案上。堂中一片压抑的寂静，只有烛火偶尔爆出噼啪声响。
“好一个孙仲谋！好一个周公瑾！”刘备终于打破沉默，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，“竟真在我眼皮子底下，跳出了江夏困局，硬生生在荆、扬、益三州夹缝中，撕开了一条生路！”
他固然愤怒孙权的背信弃义——毕竟两家有姻亲之盟，刘备更是上表朝廷为孙权请封，资助其粮草军械。但内心深处，一股复杂的情绪也在翻腾：是惊愕于周瑜如此大胆却又精准的战略眼光，竟能抓住各方势力犬牙交错、互相牵制的微妙时机，行此险招；也是惕然于天下局势变化之速，北方的战局刚刚明朗，南方却又起波澜。
刘晔接过话头，语气中带着几分懊恼与了然：“其实……早有征兆。主公可还记得，主公迎娶孙夫人时，曾上表朝廷，盛赞孙权承父兄之志，稳固江夏，讨逆有功，奏请朝廷正式册封其为讨虏将军、领江夏太守，承认其现有地盘。”
他顿了顿，继续道：“而曹操收到主公表奏后，反应极为迅速。他不仅公开赦免孙氏昔日私藏传国玉玺嫌疑之罪，将此罪名尽数归于已故逆贼袁术，言明真玉玺早被袁术匿藏或毁坏，下落不明。为孙坚正名，追封其为破虏将军、乌程侯，承认其讨伐董卓、匡扶汉室之功绩。最厉害的一手是，他正式承认孙权承袭其父爵位、基业之合法性，而且拔高了其政治地位——不是主公所请的区区江夏太守，而是直接表奏孙权为扬州牧！”
刘晔看向刘备，苦笑：“自那时起，孙权便已开始左右摇摆了。一边接受我方的粮草支援，一边对曹操的示好也不拒绝。只是当时主公正全力谋划平定邺城，无暇南顾，且顾及姻亲之谊，故未深究。谁曾想……孙权与周瑜，竟敢将我方的支援，直接转化为与刘表交易的资本，行此金蝉脱壳、暗图益州之事！”
徐庶沉吟道：“主公，此事虽出乎意料，但细思之下，孙权和周瑜选择此时动手，确是精明。他们看准了我军主力深陷河北，与曹操对峙，无暇南顾；刘表年老守成，荆州内部蔡、蒯等大族掣肘，进取之心不足；而益州刘璋暗弱，内部矛盾重重，正是可乘之机。”
他走到地图前，手指划过长江：“一旦让孙权在益州站稳脚跟，据有巴蜀天府之国，拥长江上游之利，进可顺流而下图谋荆、扬，退可闭关自守。届时，其势将成，再难制矣。”
“元直所言甚是。”庞统摇扇接口，眼中闪烁着思虑的光芒，“然眼下我军重心在北，与曹操决战在即，实不宜在南方另开战端，与孙权或刘表直接冲突。尤其主公与刘表，同为汉室宗亲，明面上更不宜主动挑衅。”
他看向刘备：“统以为，当务之急有三。其一，需稳住刘表。主公可亲笔修书与刘景升，重申宗亲情谊，对江夏易主之事表示‘理解’刘表为荆州安宁之苦心，甚至可提议两家共同维护长江航道安全，贸易互通。此举意在减轻刘表对我方可能自东面用兵的担忧，避免其因恐惧而彻底倒向曹操。”
贾诩缓缓点头，声音低沉：“士元思虑周详。然恐怕……曹操此刻，也早已收到了南方的变局消息。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，岂会放过这等良机？刘表占据荆州富饶之地，水陆要冲，曹操早已垂涎。如今孙权西去，曹操必会趁机遣使，或以朝廷名义加封赏赐，或以共抗‘南方不臣’为名拉拢。刘表老于政事，这一手以江夏换平安、驱虎吞狼，玩得确实漂亮，但接下来如何在曹操、主公之间周旋，才是对他真正的考验。”
庞统闻言，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，忽然道：“文和先生看得透彻。然而，塞翁失马，焉知非福？此番南方之变，或许……反而会促成北面局势的转机。”
“哦？”刘备看向他，“士元何出此言？”
庞统轻点北方：“主公可还记得，前几日我等议定，主公将表奏天子，晋位大将军，假节钺，都督冀、幽、并、青、徐、扬六州军事。此表一旦送至许都，曹操会如何反应？”
不待刘备回答，庞统自问自答：“在孙权西进之前，曹操或许会竭力阻挠，甚至以此为由再度兴兵，以示朝廷权威不容僭越。但如今，南方骤生大变，孙权跳出牢笼，刘表态度暧昧，益州恐将易主……天下棋局，瞬间多了无数变数。”
他站起身，走到地图前，目光炯炯：“曹操乃一世枭雄，最擅审时度势。他此刻面临的选择是：继续与我军主力在黄河沿线死磕，即使侥幸胜之，也必是两败俱伤，届时元气大损，如何应对南方可能坐大的孙权，或稳住摇摆的刘表？而若他败了，则是万劫不复。”
贾诩接口，声音平淡却直指核心：“所以，曹操很可能会顺势而为，答应主公的表奏。”
刘备眉头微挑：“文和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主公势大，已成事实。单凭曹操独力对抗，纵能惨胜，也必大伤元气，徒令刘表、孙权等人渔翁得利；若战败，则霸业倾颓。”贾诩分析道，“曹操需要时间。他需要消化新得的凉州及司隶部分地区，稳固后方；需要伺机夺取并州北部郡县，扩大战略纵深，增加与我抗衡的筹码；更需要……寻找盟友，或至少是暂时稳住一方，避免多线作战。”
他顿了顿，补充道：“而且，西边还有隐患。马超虽败于曹操，逃归张鲁，但其人骁勇，羌胡归心，岂会甘心？夜枭最新密报，曹操已遣能言善辩之士，携厚礼前往汉中，游说张鲁归降。若张鲁降曹，则一石二鸟：既可彻底消除马超这个隐患，收编其部分势力；更可取得汉中要地，从此不仅可从关中威胁益州，更能与孙权争夺巴蜀！曹操此刻，恐怕比我们更急着处理西线问题。”
刘备听着几位谋士的分析，心中怒意渐平，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思虑。他背着手，在堂中缓缓踱步。
是啊，天下之争，从来不是简单的你死我活。利益交织，形势瞬息万变。孙权的背叛固然可恨，周瑜的谋划固然惊人，但因此就怒而兴兵，南下问罪，只会将自己拖入南北两线作战的泥潭，正中曹操下怀。
反过来，若能利用南方之变给曹操带来的压力，促使他暂时妥协，承认刘备在河北的既成事实和崇高名位，换取北线宝贵的和平发展期……那么，孙权的西进，反而成了迫使曹操让步的筹码。
“孙仲谋以为跳出了牢笼，却不知他的举动，可能反而帮我们推动了北方的棋局。”刘备停下脚步，眼中恢复了清明与锐利，“曹操若真有意暂缓兵戈，必会遣使前来。文和，加派细作，严密监视濮阳动向，尤其是曹操近臣、使者往来。士元，与刘景升的缓和之信，由你亲自草拟，言辞务必恳切，以宗亲情谊为重，绝口不提江夏之事，只谈长江共治、商贸互通。”
“诺。”贾诩、庞统齐声应道。
“元直、云长，”刘备看向徐庶和关羽，“顿丘防线，不可因南方之变而有丝毫松懈。相反，要摆出更加稳固、随时可能南下的姿态。要让曹操觉得，他若不愿和，我们仍有能力让他不得安宁。”
“大哥放心。”关羽沉声道，“某省得。”
徐庶也点头：“庶会重新调整部署，外松内紧。”
“子扬，”刘备最后看向刘晔，“神工营器械打造，邺城、下邳、上党三地工坊建设，需再加快。时间，现在对我们最为宝贵。”
“晔明白！”
待众人陆续退去，堂中只剩刘备、庞统、贾诩三人。
“文和、士元，”刘备望着窗外，声音很轻，“你们说，那周公瑾此刻在长江之上，逆流西进，看着两岸青山，心中又在盘算着什么？”
庞统摇扇，淡淡道：“周瑜自是意气风发，以为替孙权，也替他自己，找到了一条霸业通途。然益州非易取之地，刘璋暗弱，其麾下岂无忠贞智谋之士？山川险阻，民情复杂，孙权此番进去，是龙归大海，还是虎落平阳，尚未可知。”
贾诩则道：“更重要的是，曹操岂会坐视？张鲁若降，汉中兵出米仓道、金牛道，直逼巴郡；刘表得了江夏，其麾下蒯越、蔡瑁等人，难道不想趁势西进，分一杯羹？益州，即将成为下一个血肉磨盘。”
刘备默然良久，缓缓道：“既如此，我们便静观其变。先定北方，再图南方。一步，一步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