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昭合上那本《齐民要术》抄本，随手塞进怀里。少年还蹲在讲堂门口，手里攥着半截炭笔，在地上划拉刚记下的农事要点。赵云站在廊下，披风上落了一层薄雪，见他起身，便道：“北面来了消息，斥候说黄巾余部在三十里外集结，像是要动。”
“动静不大吧？”陆昭系好腰带，顺手把案边冷透的粥碗推开。
“不大，可也不小。七百来人，带着粮车，往西山去了。”
郭嘉从角落里晃出来，酒囊挂在腰上，走路一歪一斜，“这会儿去西山？要么是运粮，要么是设伏。我看他们八成不知道咱们收了黑山那帮‘客’。”
陆昭笑了笑：“你倒是把他们当贵客了。”
“不是贵客，是死棋。”郭嘉灌了口酒，眯眼看着外头飘起的雪花，“现在没人信他们能打仗，可要是让他们打一仗呢？打赢了，军中嘴多的人就闭嘴；打输了——嘿，反正也没指望他们活着回来。”
陆昭没接话，只低头翻了翻桌上的名册。黑山降卒入营已半月，每日劳役、操练，分编三队，住在东营最偏的一角。饭食照例，衣甲自备，连刀都是旧的。有人私下叫他们“乞兵”，也有人说夜里听见他们在棚子里哭。
他抬起头：“赵云，你说他们能用吗？”
赵云眉头微皱：“我不信来历不明的人。但……他们没逃，也没闹事。”
“这就够了。”陆昭合上竹简，“召集诸将议事，就说我要派人去查敌后粮道。”
军帐里灯火通明，十几名校尉围坐一圈。陆昭坐在主位，语气平淡：“谁愿带三十人，潜入西山，摸清敌军存粮位置和守备虚实？”
帐内一片沉默。
有人低头抠指甲，有人假装咳嗽，还有人盯着脚边的火盆看出了神。
陆昭扫了一圈，慢悠悠道：“没人想去？那我提议——让降卒去。”
“主公！”一名老校尉猛地站起，“那帮人连军令都听不全，拿什么探敌情？万一临阵倒戈，反咬一口，咱们连后路都没了！”
“是啊，”另一人附和，“他们昨日还在山上打家劫舍，今日就能为咱们卖命？哪有这么便宜的事。”
陆昭没动气，只问：“你们谁能去？”
没人吭声。
他点点头：“既然没人愿去，那就让他们试试。总得有人走这一步。不然天下所有新兵，是不是都得先被人信过才敢用？”
他起身走出军帐，身后吵嚷声渐渐低了下去。
半个时辰后，陆昭站在东营外的小坡上，风雪扑面。几十个降卒整整齐齐站着，身上衣服五花八门，有的披麻袋，有的裹兽皮，手里兵器长短不一。
带队的是个瘦高汉子，名叫李三斗，原是黑山军里管伙房的，后来因顶撞头领被罚做苦役，投降时主动报了名。
“你们知道这次去是干什么？”陆昭问。
“查粮道。”李三斗声音不高，但清楚。
“去的人，可能回不来。”
“我们知道。”
“那为什么还要去？”
李三斗抬头看他：“因为我们不想再被人叫‘贼’了。您给了我们饭吃，给我们地种，让我们儿子能上学堂。这一趟，是我们自己选的。”
陆昭看了他很久，忽然笑了：“好。我给你们三天时间。若能带回情报，活下来的，一律编入辅军，授田五亩；战死者，家属授田十亩，子女免役五年。”
他顿了顿：“另外，从今天起，你们不再叫‘降卒’。你们是‘奋武队’。”
众人愣住，有人眼眶红了。
郭嘉不知何时靠在帐边，手里拎着酒囊，低声嘟囔：“这招狠啊，比发钱管用。”
任务定在次日入夜出发。郭嘉醉醺醺地献策：让队伍扮作流民，拖家带口混进西山脚下的破村子。那里早被黄巾占了，常有百姓迁徙，不易引疑。
计划定下，赵云亲自带两骑暗中尾随，不得现身，只负责接应脱险。
第三天夜里，风雪正急。
主营大门突然被敲响。
守门士卒提灯出去，只见几个浑身是血的人跪在雪地里，抬着一副用门板做的担架，上面盖着破草席。
“我们……回来了。”李三斗只剩一只手能动，另一条胳膊齐肘断了，裹着脏布，“粮仓在西山坳，三重木栅，守兵一百二十人，轮班每两个时辰换一次。这是地图。”
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染血的粗纸，递上去。
士卒接过，手都在抖。
消息传到中军帐时，陆昭正在看边防布防图。他接过地图，展开一看，细节清晰，连水源位置都标了记号。
“其他人呢？”
“死了五个，埋在林子里。我们不敢烧，怕冒烟。”
陆昭沉默片刻，起身往外走。
校场中央，那副门板担架静静躺着。他走过去，掀开草席，里面是五具冻僵的尸体，脸上还沾着雪和血。
他弯下腰，轻轻抚过其中一人的铠甲——那是用旧皮子拼的，连制式都没有。
“拿我的披风来。”他说。
亲卫递上深色大氅，他亲手盖在尸体上。
天刚亮，陆昭就在校场集合全军。
阵亡的五人棺木并排摆开，陆昭站在前面，声音不大，却传遍全场：“他们昨天是黑山降卒，今天是奋武队勇士，明天若是战死沙场，就是我陆昭的兄弟。”
他转身看向幸存的十二人：“从今日起，追授五人为‘忠毅士’，列入英名录，岁祭不断。其余人，三人擢升白马义从候选，其余编入新设‘奋武营’，由张合统领训练。”
台下一片寂静。
先前反对最凶的老校尉低着头，没再说话。
郭嘉倚在旗杆旁喝酒，笑了一声：“看，不是不信人，是不信命。如今他们自己把命挣回来了。”
赵云走到陆昭身边，低声说：“西山那边，今早没有动静。但他们昨夜撤走了两辆粮车，方向往北。”
陆昭望着远处风雪中的了望塔，点了点头。
“准备换防。”他说，“让奋武营第一队接东岭哨岗，明日上岗。”
赵云迟疑了一下：“他们……能行吗？”
“他们已经证明过了。”陆昭拍了拍他的肩，“而且，总得有人先迈出这一步。”
风雪渐大，校场上的旗帜被吹得猎猎作响。
陆昭站在高台上，看着新编的奋武营列队入场。他们走得不齐，动作生硬，可每一步都踏得扎实。
郭嘉摇晃着走过来，把酒囊递给他：“喝一口？暖身子。”
陆昭接过，抿了一口，辣得直皱眉。
“难喝。”他说。
“可管用。”郭嘉咧嘴一笑，“就像这群人，看着糙，顶事。”
远处传来马蹄声，一骑飞驰而来，在营门前翻身下马。
“报——！”骑兵高喊，“西山敌营空了！但北岭发现火光，疑似有大队人马移动！”
陆昭放下酒囊，脸色沉了下来。
“通知各营戒备。”他声音平稳，“今晚，谁也别睡太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