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知府出身也不错,许家乃江南大族,姻亲故旧遍及朝野,虽近年未曾出过阁老一流的人物,但四五品的朝廷大员,也有那么十几位。
他并非野心家,性格又好,上峰和同僚很给他面子,且他出身好,不缺钱,自然就不会祸害百姓,也便很难结仇。
谢风鸣将县衙的差役,老知县府里的下人,以及死者身边伺候的,都叫到一处细问。
杨菁就翻谛听本地哨所送来的文卷。
昔年谛听刀笔吏遍天下,如今却已大不如前,各地卫所都裁撤了去,不过要紧地处仍留了哨所据点。
说到底,论消息灵通,谛听张张嘴,也敢称一声第一,即便是只有三五个人的小哨所,像这一府知府、知县等大老爷的讯息资料,也是应有尽有。
老知县的夫人,正是许知府的长女,叫许明慧,与幼弟许轩一母同胞,说是姐姐,却也算半个母亲,未出嫁前和幼弟感情最好。
过了年,许轩闹着喊想姐姐,许明慧一听说弟弟一直哭,赶紧就让奶嬷嬷带着人去家里接弟弟过来,许轩这孩子年纪虽小,却乖巧懂事,连老知县都很疼爱他。
他在老知县家陪着姐姐一住十几日,每天作息十分规律,晨起读书习字,再和姐姐家的大外甥玩一会儿,不过他大外甥比他大好几岁,已经在县学读书,玩也玩不久。
“轩哥很懂事的,从来不乱跑,出事那日,我们县里正办祭祀,备了活牲两百,河边还来了好多杂耍艺人,玩了半晌落了雨雪,县尊怕冻到了孩子,便带着轩哥往渡口处的水神祠歇着。”
许知府家的老管事,须发皆白,微微颤颤,一脸老态,说话吐字却清晰。
老知县也满面焦灼,叹气:“当时我于内室和王捕快他们说话,就是商量县里祭祀的那些事,大家伙现在还不敢弄什么活人生祭,但毕竟有那些个老传统在,若放任不管,真不知会出什么乱子。”
蔡县这块儿,自古就有酬神的传统。
百余年前,他们一直搞的是活人生祭,当然,前周时便严令禁止,为此还闹了两回民乱。
因着有这旧例,这回遇到事故,老知县等当地官员,自然心生戒备。
“说了也就两盏茶的工夫,轩哥那孩子听话懂事,就在游廊底下打冰溜子,我也就没注意,结果我打发王捕快他们几个,回来叫轩哥加衣服,可围着院子,游廊转了好大一圈,愣是没找到人。”
“我还跟老管家说,轩哥这孩子平日里很乖的,这是让哪家的小孩子拐带出去玩了?”
“唉,带着差役到河道上去找了半宿,人,人却从水里飘上来,头,头——”
老县令表情扭曲,痛心疾首,“……要是知道会出事,那天我说什么也不能带他出门。”
他根本不敢低头看冰床上的轩哥,“我夫人已经三天粒米不进了,我还不知道怎么和丈人交代。”
四壁上灯光惨白惨白。
杨菁弯下腰仔细看,从他的身体,看到他的鞋子,袜子侧面有些毛絮,特别的细,她抽出对着光一看,应该是一缕杨树的鳞絮絮。
想了想,杨菁指挥谢风鸣靠在墙边:“屈膝。”
谢风鸣疑惑地做了个半蹲。
“不对,右腿在前,左腿在后。”
杨菁皱了皱眉,干脆上手给他掰了下,最后做出个弯腰准备向前扑的姿势。
“嗯,对。”
如果孩子做出这样的动作,左脚的鞋帮会展开,就有可能飞进去些絮絮粘在袜子上面。
杨菁对着许轩身上留下的痕迹仔细看,翻出记录册,三两笔描出来个静态的人像,又大体猜测补充了一点周围的环境。
“走,去水神祠。”
河边不急着去,河水湍急,吞没一切,但湍急的大河,也会留下所有它想留下的东西。
水神祠矗立在淮水畔,已经有百十年的光景,仍是恢弘阔朗,就是有些旧,唯有枣木的功德箱,材质差些,成色倒崭新。
大门周遭不远,汇集了好些商贩,已成集市。
杨菁和谢风鸣,被老知县带着从后门进去,走到后院,就听见喧嚷的人声。
杨菁蹙眉。
一拐弯,只见几个差役正辛辛苦苦清洗墙壁和地面上沾的血污。
地上丢了几个木桶,桶里有猪心,羊心之类,还有些羊血,腥味很重。
两个差役按着皮肤黑黝黝的汉子,那汉子被押着也不老实,吵吵嚷嚷:“抓我干什么?我在救你们,你们都没听见啊,那天水面上那轰隆轰隆的声响,一传就传了老远,哥哥我一听那动静,就知道是河里出了什么大蛇啊,蛟之类的东西。”
“这马上就得成气候,淮水河畔几百年的规矩,遇见这些个,杠不过,上血食!”
老知县一听就怒:“刁民!”
“老县尊,我们有什么法子,你们这帮官差守着渡口,咱这帮苦哈哈就下不了水,不下水就没饭吃,没饭吃就饿肚皮,再闹腾下去,大家都干瞪眼等死!”
老知县忍不住又骂了几句,骂过了摇头道:“我这辛辛苦苦的,都是为了谁?还不是为了你们的安全。”
“我都说得很清楚,县衙可以拨出一笔钱暂借给你们度日,不用利息,以后慢慢还就是,这还不行?还要搞什么歪门邪道。”
轩哥一死,他心里害怕得不得了,也是担心再出大事,就封了渡口河面,令商船改道,渔民们严禁下水,可力工们也因此失了差事。
蔡县临淮水,河面上讨生活的力工一大堆,一天不开工,家里孩子饿肚子,两天不开工,就得拉饥荒,若是时间拖到几个月,都得卖儿鬻女。
乡亲们哪里受得了这个。
老知县平日不敢说爱民如子,但吝惜名声,又有上进心,他也考虑了靠水吃水的乡亲生计,只是他再考虑,也安抚不了众人的不安。
杨菁脚步一顿,看那被押着的汉子,忽然道了声谢。
老知县一怔:“……”
杨菁笑了笑,没开口,只是叹了声:“五岁半。”
她举起画来,对着游廊外,石丛中,老杨树底下一比对。
“老天怜稚子,送他路一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