签押房里的空气像是凝固的铅块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周文彰那句看似平淡的问话,像根冰锥子,悬在我的天灵盖上。烛火跳动着,在我和他之间拉出明明暗暗的影子,仿佛刀光剑影。
我挺直了腰杆,左肩的伤口在官服下针扎似的疼,血刀经的内力死水般沉寂,反倒让那痛楚更加清晰。但我脸上不能露半分。我迎上他审视的目光,拱手,声音稳得自己都有些意外,甚至还刻意带上了一丝被污蔑的愤懑:
“回禀御史大人!岩坎此言,实乃血口喷人,恶毒至极!”
我略顿了一下,像是强压着火气,语速加快,字字清晰:“当夜,卑职接到线报,说黑风寨的残匪绑了苗寨的姑娘,藏在野人山断魂崖。卑职想着御史大人正全力清剿余毒,怕这些土司余孽再闹出乱子,惊扰了大局,所以没来得及详细禀报,就带了几个得力的弟兄赶去探查,本意是救人、拿贼,永绝后患。”
“到了断魂崖,果然找到了被绑的阿花,可守着她的,竟是钦犯李崇道的心腹师爷赵德明!”我目光一厉,语气转冷,“那赵德明见了我,非但不投降,竟拿苗女的性命要挟,还想用一本什么‘密账’贿赂我,求我放他一条生路。此等国贼,卑职身为锦衣卫千户,岂能容他?!”
我向前微踏半步,气势逼人:“卑职当即立断,格杀了拒捕的钦犯赵德明,救下苗女。正激战时,岩坎带人杀到,我们人手少,拼死才突围出来。岩坎这厮反咬一口,分明是恼羞成怒,报复我杀了他同党、坏了他好事,更想离间御史大人与卑职,阻挠大人清查余毒!其心可诛!请大人明鉴!”
一番话,掷地有声。我把“擅离职守”说成“主动出击,为大人分忧”;把碰上赵德明说成“发现钦犯,果断格杀”;把岩坎的指控定为“叛贼反噬,离间之计”。道理站在我这边,更把周文彰也拉到了同一战线,暗示岩坎是想阻挠他的清查大计。
周文彰静静听着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那封北镇抚司的密信边缘,脸上看不出信还是不信。过了好久,他才缓缓开口,听不出喜怒:“照你这么说,杜千户是忠心王事,勇擒钦犯,反被匪类构陷了?”
“卑职不敢言功,只求问心无愧,不负皇恩,不负御史大人信任!”我垂下头,姿态放得极低。
“赵德明死前说的‘密账’,现在何处?”他话锋突然一转,直刺核心。
我心口一紧,知道戏肉来了。抬起头,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懊恼和愤恨:“回大人,那赵德明奸猾似鬼,说的‘密账’八成是虚张声势,临死还想反咬一口。当时洞里昏暗,厮杀混乱,他身上的零碎东西掉了一地,卑职急着救人和突围,没顾上细找。等脱险后抽空回去,已经不见踪影,恐怕是被岩坎的人趁乱拿走,或者干脆毁掉了。” 我叹了口气,带着请罪的语气,“是卑职失职,没能拿到贼赃,请大人责罚!”
我把账册的下落推给混乱的战局和岩坎,把自己摘干净。承认“失职”,看似请罪,其实是以退为进。
周文彰深邃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,像刀子一样,想从我每一丝表情里找出破绽。我目光坦然,任由他看,只有左肩伤口因紧绷传来的刺痛,让我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,反倒更添了几分激战后的真实。
“罢了。”周文彰终于移开目光,语气淡漠,“赵德明已死,岩坎在逃,一面之词,确实难辨真伪。你救回苗女,格杀钦犯,虽过程孟浪,其心可勉。此事,本官自有主张。”
他顿了顿,指向那封密信:“骆镇抚关心云南局势,问起你的近况。杜千户,你此番云南之行,功过参半。陛下天恩浩荡,赐下‘忠勇可风’御匾,是荣宠,也是期许。望你谨记‘忠勇’二字,好自为之。眼下云南诸事将定,不日便有旨意召你回京述职。这段时日,你与麾下好生休整,无本官手令,不得擅动。下去吧。”
“卑职谨遵大人教诲!谢大人明察!”我躬身行礼,掩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紧。周文彰没全信,也没深究,反而用骆养性的信和回京述职敲打我,最后那句“不得擅动”,就是软禁。这场暗室里的较量,看似过了关,但凶险远未散去。
退出签押房,秋日阳光刺眼,我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。周文彰的态度暧昧,既用我,又防我。回京,是机会,更是龙潭虎穴。贴肉藏的那本账册,烫得人心慌。我抬头望了望北边灰蒙蒙的天,眼里闪过一丝冰冷的决绝。这盘棋,还长着呢。
回到小院,韩栋、老耿立刻围了上来,脸上带着问询。
“暂时没事。”我低声说,随即下令,“传话下去,所有人深居简出,加紧戒备。韩栋,想办法和临安府黑市的眼线保持联系,京里有任何风吹草动,立刻来报。老耿,督促弟兄们抓紧恢复,伤号缺什么药,想办法弄来。”
“是!”两人领命,脸色凝重。
接下来的日子,我们像被遗忘在行辕角落,表面上风平浪静,每日只是操练、养伤。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监视的眼睛只多不少。周文彰在等,等京城的旨意,也在等我自己露出马脚。
我也没闲着,一边疗伤,一边在心里把那本要命的账册反复咀嚼,强记硬背,一边通过韩栋的渠道,零碎收集着外面的消息。京里弹劾锦衣卫的风波好像暂时平息了,但争抢云南巡抚位子的动静却越来越大。骆养性再没新的指示来,像是把我这枚棋子暂时搁置了。
这种暴风雨前的宁静,最是熬人。
直到十天后,一骑快马带着兵部火漆的公文冲进行辕。没多久,周文彰又叫我去。
“杜千户,京里的旨意到了。”周文彰把公文递给我,面色平静,“陛下有旨,宣你即刻返京述职。所有赏罚,等面圣之后由圣裁。让你即日交接云南的差事,由本官派兵护送,驰驿回京。”
终于来了。我接过公文,指尖碰到冰凉的纸张,心里翻腾。面圣述职,赏罚由圣裁……前途未卜,吉凶难料。
“卑职领旨!”我沉声应道。
“回去准备吧,明日辰时出发。”周文彰挥挥手,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,“杜千户,京城路远,望你……一路珍重。”
我迎着他的目光,坦然一礼:“谢大人!卑职告退!”
退出签押房,我握紧了手里的公文。京城,我回来了。带着一身伤,带着泼天的功劳,也带着那本能掀翻天的密账,和无数双明里暗里、窥探着的眼睛。
这场博弈,从云南的腥风血雨,转向了紫禁城的波谲云诡。而我这把染血的刀,能不能在帝都的棋局里,杀出一条生路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