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子在一种近乎凝滞的压抑中,一天天滑过。行辕里的伤兵逐渐能下地走动,但身体上的愈合,并未带来心头的轻松。周文彰的清理动作雷厉风行,又有几处与李崇道牵连颇深的铜矿、官仓被查抄,数名府县官员被革职拿问。每有一次这样的动作,周文彰召我议事的频率便会高上几分,言辞间对我带来的那些边军老卒“熟悉地方”、“骁勇善战”的“优点”越加“倚重”,甚至暗示可将清查出的部分土司私矿暂交我等“代为看管”,以“安抚地方,弹压宵小”。
这看似信任的举动,却让我脊背发凉。这是要将我们彻底绑在云南这辆战车上,用我们来干最脏最险的活,承受土司残余势力的反扑,而功劳和清名,自然是他周御史的。一旦局势有变,或者京城风向逆转,我们这些人,便是现成的替罪羊。
我以“部下伤病未愈,恐难当重任”为由,婉拒了这些“美意”,只答应协助训练周文彰新招募的乡勇,并将在苗寨血战中证明行之有效的陷阱布置、山地侦查等技巧倾囊相授,姿态做得十足,实则牢牢将核心力量握在手中。周文彰对此不置可否,只是眼神中的审视意味,又深了一层。
韩栋的暴躁几乎压抑不住,几次在操练乡勇时,因对方懈怠而险些动手,都被老耿死死拉住。我知道,他不仅是憋屈,更是因为王瘸子的死,像一根刺,扎在每个人心里。那“忠勇可风”的御匾被供在偏厅,每日香火不断,却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讽刺,灼烧着我们的尊严。
转机出现在一个细雨迷蒙的黄昏。一名值守的边军老卒带来一个浑身湿透、樵夫打扮的苗人少年,是阿木。他神色惊慌,见到我,噗通跪倒,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、沾满泥浆的小竹管,双手奉上,声音发颤:“杜……杜阿叔!黑风寨……岩坎的人前日偷偷回寨了,绑走了桑扎的妹妹阿花!还……还留下了这个,说……说要交给‘汉家千户’!”
我心中一震,接过竹管,挥手让阿木先起来。扯开油布,里面是一小卷粗糙的树皮纸,上面用木炭画着一幅简陋的地图,标注着野人山深处一个叫“断魂崖”的地方,旁边画着一把匕首,指向一个代表人的符号。没有文字。
“什么时候的事?岩坎本人出现了吗?”我沉声问,血液却微微加速。岩坎,勐梭土司的大头目,苗寨血战的元凶之一,他竟敢潜回,还绑人挑衅!
“就前日夜里!岩坎没露面,是他手下几个生面孔干的,身手很好,寨子里的人没拦住……岩坎肯定躲在断魂崖!那是他们以前藏赃货的老巢,易守难攻!”阿木急得快哭出来,“杜阿叔,求求你救救阿花!桑扎哥都快急疯了!”
断魂崖……岩坎……我盯着那粗糙的地图,脑中飞速运转。这是陷阱,毫无疑问。岩坎绑架阿花,指名道姓找我,目的何在?报复?引我出洞,围而歼之?还是……另有所图?
“千户,不能去!”韩栋闻讯赶来,只看了一眼地图就低吼道,“这明摆着是圈套!岩坎恨我们入骨,肯定布好了天罗地网等着!”
“我知道是圈套。”我语气平静,将树皮地图攥紧,“但阿花在他们手里,桑扎为我们出生入死,这个险,不能不冒。”
“可我们就这点人手!周文彰巴不得我们去找死!”韩栋眼睛赤红。
“正因为我们人手少,周文彰才想不到我们敢去。”我眼中寒光一闪,“岩坎也一定这么想。他觉得我们会倾巢而出,或者向周文彰求援。我们偏不。”
我看向老耿和黑子:“挑五个人,你,我,黑子,再加三个身手最好、熟悉山林的弟兄。只带短刃、弩箭和三日干粮。韩栋,你带其余人留守行辕,看好家当。若周文彰问起,就说我旧伤复发,需静养几日,谢绝见客。”
“千户!太险了!”老耿也露出忧色。
“险中求胜。”我打断他,“岩坎绑人挑衅,必有所恃。或许他手里,有我们想不到的东西,或者……他知道某些人不想我们知道的事情。”我想起了李崇道那条线上,可能还未斩断的线索。岩坎此时跳出来,时机太巧了。
是夜,细雨未停。我们六人换上夜行衣,带着阿木作为向导,如同鬼魅般潜出行辕,消失在茫茫雨夜和密林之中。血刀经的内力在阴湿的空气中似乎更加活跃,带着一股阴寒的锐利,左肩的旧伤在雨气侵袭下隐隐作痛,却被我强行压下。
断魂崖位于野人山深处,地势极为险要,只有一条狭窄的兽径可通,两侧皆是万丈深渊。阿木对这里似乎颇为熟悉,带着我们在密林和峭壁间穿梭,避开了几处看似天然的陷阱和暗哨。
第三天黎明前,我们抵达了断魂崖下。雨停了,林间弥漫着浓重的雾气。悬崖如刀削斧劈,上方隐约可见几处人工开凿的洞穴入口,有微弱的光线透出。
“就是那里,”阿木指着上方一个最大的洞口,压低声音,“岩坎的人肯定在里面。”
“老耿,黑子,你们带两人从侧面峭壁摸上去,占据高处。我和阿木从正面摸过去。”我低声下令,“没有我的信号,不许动手。首要目标是找到阿花,确保她的安全。”
众人点头,迅速消失在雾气中。我深吸一口气,带着阿木,借助岩石和灌木的掩护,悄无声息地向那主洞口摸去。
洞口有两个抱着弯刀、昏昏欲睡的土司兵值守。我示意阿木留在原地,自己如同狸猫般贴近,龙转身步法施展到极致,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。血饕餮无声出鞘,寒光一闪,两名哨兵几乎同时软倒在地,咽喉处一丝红线渗出。
我闪身进入洞穴。洞内颇为宽敞,点燃着几支松明火把,空气中弥漫着酒气和一股……淡淡的檀香味?只见洞穴深处,一个熟悉的身影被捆在石柱上,正是桑扎的妹妹阿花,嘴被堵着,看到我,眼中露出极度惊恐的神色,拼命摇头。
而在她身旁,坐着的却不是岩坎,而是一个穿着汉人服饰、面色苍白、眼神阴鸷的中年文士!竟是李崇道那个失踪已久的心腹师爷——赵德明!
我瞳孔骤然收缩!他竟然在这里!和岩坎搅在一起!
“杜千户,久违了。”赵德明放下手中的茶杯,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,声音尖细,“没想到吧,我们会在这里见面。”
“赵师爷,好雅兴。”我稳住心神,血饕餮斜指地面,冷冷道,“不在临安府享清福,跑到这蛮荒之地,与土司为伍?”
“享福?”赵德明嗤笑一声,“李抚台倒了,树倒猢狲散,赵某能捡回这条命,已是万幸。倒是杜千户,圣眷正浓,怎么有暇到这穷山恶水来?”
“少废话!”我打断他,“岩坎呢?绑个女子,引我来此,想做什么?”
“岩坎大头目自有要事。”赵德明站起身,慢悠悠地踱步,“至于请千户来,是想和千户做笔交易。”
“交易?”我冷笑,“你一个丧家之犬,有什么资格和我谈交易?”
“就凭这个。”赵德明从袖中掏出一本薄薄的、封面焦黄的册子,在我眼前晃了晃,“李抚台……哦不,是罪臣李崇道,与京中某位大人物的往来密账副本。上面记录了近三年来,通过云南铜政输送给那位大人的‘冰敬’、‘炭敬’,时间、数目、经手人,一清二楚。比周御史拿到的那本暗账,可要精彩得多。”
我心头巨震!李崇道背后果然还有人!而且身份极高!这本账册若是真的,足以在朝中掀起滔天巨浪!
“你想怎样?”我声音低沉,杀机暗涌。
“很简单。”赵德明将账册收回袖中,“千户放赵某一条生路,并提供通关文书,让赵某和岩坎大头目安全离开云南。这本账册,就归千户所有。至于千户是想用它来升官发财,还是向骆镇抚表功,抑或是……献给周御史,都随千户心意。”
“若我不答应呢?”
“那抱歉。”赵德明脸色一沉,“这小姑娘的命,还有这本账册,就会和这断魂崖一起,灰飞烟灭。而千户你……私自离营,勾结土司残余,劫持钦犯的罪名,恐怕周御史会很感兴趣。”
洞外,隐约传来了脚步声和土司兵的呼喝声,显然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。
形势瞬间千钧一发!
我看着一脸得意的赵德明,又看了看惊恐万状的阿花,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无数念头。答应他,拿到账册,或是奇功一件,或是催命符;不答应,阿花必死,账册被毁,而我自己,也将陷入周文彰和岩坎的前后夹击之中!
就在这危急关头,洞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,紧接着是兵刃碰撞和弩箭破空的声音!是老耿他们动手了!
赵德明脸色一变!
机会!
我眼中寒光爆射,血刀经内力瞬间催至顶峰,身形如鬼魅般暴起,血饕餮化作一道血色闪电,直刺赵德明心口!这一刀,快!狠!准!没有丝毫留手!
“你!”赵德明根本没料到我在如此劣势下竟敢暴起发难,仓皇间想躲,却哪里来得及!
“噗嗤!”
刀锋透体而过!
赵德明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胸口飙出的鲜血,又抬头瞪着我,喉咙里发出“咯咯”的声响,似乎想说什么,却最终软软地倒了下去,眼中充满了不甘与惊愕。
我一把扯出血饕餮,看也不看赵德明的尸体,反手一刀斩断捆绑阿花的绳索,将她拉至身后。同时,左手疾探,从赵德明尚有余温的怀中,摸出了那本焦黄的账册,看也不看便塞入自己贴身内袋。
“走!”我低喝一声,拉着惊魂未定的阿花,向洞口冲去。
洞外,已是喊杀震天!老耿、黑子等人凭借高处弩箭掩护,正与数十名从侧面洞穴涌出的土司兵激战!岩坎挥舞着弯刀,咆哮着指挥手下围攻,显然想将我们全部留下。
“冲出去!”我厉声吼道,血饕餮舞动,刀光如匹练,硬生生在土司兵中杀开一条血路!老耿等人见状,也纷纷从高处跃下,与我们汇合,且战且退。
岩坎见我们竟敢反冲,又见赵德明未出,心知不妙,攻势更猛。但我们几人都是百战余生的老卒,配合默契,武功高强,且战且退,竟让他一时奈何不得。
混战中,我觑准一个空档,猛地将阿花推向老耿:“带她先走!沿原路撤回!黑子,断后!”
“千户!”
“执行命令!”我怒吼,返身一刀劈翻一名追得最近的土司兵,再次陷入重围。
老耿一咬牙,背起阿花,在黑子等人的拼死掩护下,向山下疾退。我则留在最后,凭借血刀经的诡异身法和血饕餮的锋利,与岩坎等人周旋,且战且走,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口,鲜血浸透了衣衫。
直到确认老耿他们已走远,我才猛地虚晃一刀,逼退岩坎,施展龙转身步法,向另一个方向的山林深处遁去。岩坎怒吼着带人紧追不舍。
我在密林中亡命奔逃,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超卓的轻功,终于渐渐甩开了追兵。躲在一处隐秘的石缝中,听着远处岩坎气急败坏的咆哮声渐渐消失,我才松了口气,瘫坐在地,剧烈喘息。
左肩的伤口崩裂,鲜血淋漓。我撕下衣襟草草包扎,感受着怀中那本账册硬邦邦的触感,心中却没有丝毫喜悦,只有一片冰凉。
账册到手了,但更大的风暴,恐怕也随之而来了。李崇道背后的“大人物”是谁?赵德明死前那惊愕不甘的眼神意味着什么?岩坎和赵德明勾结,仅仅是求生,还是另有图谋?
而这本足以掀翻朝堂的账册,是护身符,还是……阎王帖?
我看着雾气渐散的断魂崖,知道云南这潭水,比我想象的,还要深,还要浑。回京的路,注定步步杀机。而我这把刀,下一次会挥向谁,又会被谁握在手中?
山风穿过石缝,带着刺骨的寒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