昆明城的湿气仿佛能渗入骨髓,驿馆的床铺总是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。明面上的查案举步维艰,巡抚衙门的接风宴上推杯换盏,布政使司的卷宗房里一片“详实”,按察使司的官员个个“清廉”,一切都完美得如同戏台,却处处透着虚伪的粘腻。我知道,这帮地头蛇在用软刀子磨我,等我耗光耐心,或者……死在某场“意外”里。
但我杜文钊最不缺的,就是耐心和……制造“意外”的能力。骆养性想让我当明处的幌子,那我就把这场戏,唱得更热闹些!
韩栋的行动悄无声息地展开了。他挑选的二十名边军老卒,如同水滴融入沙地,消失在昆明城外的崇山峻岭之中。他们扮作贩运山货的脚夫、投亲的流民、甚至是躲避仇家的亡命徒,悄然潜近了几处最大的官铜矿和传闻中私矿最猖獗的哀牢山南麓。
我则继续在明处,大张旗鼓地“查案”。今日巡视东川府铜矿,带着大队缇骑,声势浩大,吓得矿监和府县官员屁滚尿流,将早已准备好的、粉饰太平的账册捧到我面前;明日又突然出现在澄江府的铜锭转运码头,盯着那些沉重木箱上的封条,目光阴冷,仿佛能看穿里面是否掺了假。我甚至故意在一次宴席上,借着酒意,“失手”打碎了一只价值不菲的玉杯,然后指着满地碎片,对陪坐的云南巡抚李崇道冷笑道:“李大人,这云南的物件,看着光鲜,内里怕是也跟这杯子一样,经不起磕碰吧?”
李崇道肥白的脸上笑容不变,连连称是,眼神却瞬间冷了下去。我知道,我这根“搅屎棍”,已经让他们如坐针毡了。
暗处的消息,开始断断续续地通过韩栋留下的秘密渠道传回。
“落霞坡官矿,账目显示年产铜五十万斤,然矿洞深处有废弃巷道,夜间常有不明骡马队出入,疑为偷采。”
“黑水峒土司地界,发现大规模私矿,矿工皆为他省流民,有武装护卫,与临安府通判周永年家仆往来密切。”
“勐卯宣慰使(当地大土司)境内,有商队频繁运送锡锭出境,路线诡异,疑似绕开关卡,目的地不明。”(锡与铜合炼可为青铜,亦属朝廷管控)
一条条线索,如同散落的珍珠,逐渐在我脑中串联起来。官矿偷采、私矿泛滥、官员勾结、土司参与、甚至可能涉及跨境走私……这云南铜政,早已烂成了一个巨大的脓疮!而李崇道这帮封疆大吏,恐怕不仅仅是失察,根本就是这利益链条上的重要一环!
时机差不多了。我需要一个突破口,一个能撕开这严密网络的裂口。
机会很快来了。韩栋传回一条关键消息:落霞坡官矿的矿工,因矿主(实为官府白手套)长期克扣工钱、虐待矿工,已酝酿多时,即将爆发大规模械斗!而矿主已暗中调集了打手,准备血腥镇压!
“千户,怎么办?要不要插手?”韩栋派回的信使低声问道。
我眼中寒光一闪。插手?当然要插手!但这插手的方式,要讲究。
“告诉韩栋,”我沉声道,“不要阻止械斗,让它发生!但我要他保证两件事:第一,让矿工们‘意外’获得一批武器,至少能跟打手抗衡;第二,在械斗最激烈、眼看要出人命的时候,让他的人扮作‘路过的客商’或‘山中的猎户’,‘被迫’介入调停,重点‘保护’几个有威望、敢说话的矿工头目,把他们‘救’出来,带到安全地方。”
信使愣了一下,随即明白过来:“千户是要……借这场乱子,拿到人证和……主动权?”
“不错。”我冷冷道,“矿主镇压矿工,是官逼民反。我们‘恰巧’路过,平息纷争,救下苦主,是维护地方安定,顺带……查出了官矿管理不善、逼反矿工的实情!至于那些被‘救’出来的矿工头目,他们为了活命,自然会说出很多有趣的事情。”
“妙计!”信使眼中露出钦佩之色。
“告诉韩栋,动作要干净,绝不能暴露身份。事成之后,将人秘密送到宜良县外的青龙寺,我会在那里等他们。”
“是!”
信使领命而去。我走到窗边,望着昆明城阴沉的天空。山雨欲来风满楼。落霞坡的这场械斗,将是我在云南破局的第一把火!我要让李崇道他们知道,我这把从北地来的刀,不仅能砍人,还能放火!
两天后,深夜。宜良县外,青龙寺。
这是一座香火早已衰败的古寺,坐落于半山腰,周围林木幽深,人迹罕至。我只带了两名绝对心腹的缇骑,提前在此等候。
子时刚过,山道上传来细微的脚步声。韩栋亲自带着五六名穿着破烂、满脸惊惶却带着一股彪悍之气的矿工,悄无声息地摸进了寺庙破败的大殿。
“千户,人带来了。”韩栋低声道,他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血腥气,显然经历了一番搏杀。
火光下,那几个矿工惊恐地看着我这一身绯袍官服和腰间的绣春刀,瑟瑟发抖。
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一些:“诸位不必害怕。本官乃北镇抚司千户杜文钊,奉命查办云南铜政积弊。落霞坡之事,本官已知晓。尔等受官府和矿主欺压,情有可原。只要你们将所知实情,一五一十告知本官,本官可保你们性命无忧,甚至……为你们讨还公道!”
矿工们面面相觑,其中一个年纪稍长、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鼓起勇气,噗通跪地,泣声道:“青天大老爷!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!那矿主根本不是人!他克扣工钱,动不动就打杀我们!这次要不是几位好汉相救,我们早就没命了!”
“慢慢说,把你知道的,都说出来。”我示意他起身。
接下来的一个时辰,这几个矿工头目你一言我一语,将落霞坡官矿的黑暗揭露得淋漓尽致:如何做假账虚报产量,如何偷采私卖,如何与府县官员分赃,如何虐待矿工……桩桩件件,触目惊心!更重要的是,他们提到了一个关键人物——东川府同知赵德明,此人不仅是矿主的靠山,还经常与一些神秘的“外地商人”接触,那些商人运走的,似乎不仅仅是铜!
人证、部分物证(矿工们偷偷藏下的一些账目碎片和矿主信物)都已到手。我看着眼前这些饱受苦难、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汉子,心中并无多少怜悯,只有一种冰冷的算计。他们是我撕开云南黑幕的刀,但用完之后,能否保住性命,就看他们的造化和我的需要了。
“韩栋,安排他们先去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,严加保护。”我吩咐道。
“是!”
送走矿工,破败的大殿内只剩下我和韩栋。火光跳跃,映照着他兴奋而又有些不安的脸。
“千户,接下来我们怎么办?直接拿着这些去巡抚衙门抓人?”韩栋摩拳擦掌。
“抓人?”我冷笑一声,“现在去抓,李崇道有一百种方法把事情压下去,甚至反咬我们一口,说我们构陷大臣、煽动民变。”
“那……”
“等。”我目光幽深,“让消息飞一会儿。落霞坡矿工械斗、被神秘人平息、头目失踪……这个消息,很快就会传到该听到的人耳朵里。他们会慌,会乱,会想办法弥补,也会……露出更多的马脚。我们只需要耐心等待,等他们自己把脖子伸到我们的刀下。”
我走到殿门口,望着山下昆明城方向零星的火光。李崇道,赵德明,还有那些藏在阴影里的魑魅魍魉,你们准备好迎接我杜文钊的到来了吗?
这云南的天,该变一变了。而我,将不再是那个被各方势力推来挡去的棋子,我要成为那个……搅动风云的执棋之人!至少,在这南疆之地,我要下一盘属于自己的棋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