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关前的最后一场雪,在夜幕初临时悄然落下。
陈默站在武馆二楼的窗前,看着细密的雪花在路灯的光晕里打着旋,无声地覆盖着青石板路。送年货的面包车刚在半小时前回到院子,王胖子和李小虎带着一身寒气钻进厨房找吃的,嘴里还兴奋地念叨着下午送年货时各家各户的反应。
“冯大爷非要塞给我俩一把他自己晒的柿子干……”
“钱婆婆拉着我的手说了三遍‘好人一生平安’……”
“老棉纺厂那边有个老奶奶,眼泪都掉下来了,说儿子三年没回来过年了……”
那些话语透过楼梯传上来,带着温度。陈默的嘴角微微上扬,但视线却越过院落,投向老街更深处。雪花越下越大,很快就在瓦檐、石阶、路灯帽上积起一层薄白。
“馆主。”李小虎端着两碗热汤面推门进来,一碗放在桌上,“胖子在下面煮面,您先吃点。”
陈默转身,接过碗。面条上铺着煎蛋和青菜,热气蒸腾。
“都送完了?”他问。
“按您列的名单,七户人家,都送到了。”李小虎在对面坐下,“就是……”他犹豫了一下,“老棉纺厂家属区最后一户,姓杨的老爷子,家里情况比小张姑娘说的还差些。”
陈默挑起一筷子面,动作停住:“怎么说?”
“屋里冷得跟冰窖似的,老爷子裹着件旧军大衣,说取暖器坏了舍不得修。”李小虎皱着眉,“我们放下米面油,他道谢的声音都在发抖。我摸了摸暖气片,冰的。问了一句,他说这片的供暖管道老化了,年年冬天都这样,找过几次,没人管。”
“没人管?”陈默放下筷子。
“老爷子说,这片家属区产权复杂,原来的棉纺厂早破产了,现在归哪个资产管理公司管着,扯皮。街道办也协调过,但维修费用太高,一直没落实。”李小虎叹了口气,“我看他那屋的窗户缝都用报纸糊着,可风还是往里灌。”
窗外,雪更急了。
陈默沉默地吃着面,热气蒙在玻璃上,模糊了外面的景象。一碗面吃完,他推开碗,站起身。
“馆主,您要去看看?”李小虎跟着站起来。
“先不忙。”陈默走到窗边,用手抹开玻璃上的雾气,“老爷子具体住哪一栋?”
“最里头那排平房,东头第二户,门口有棵枯了半边的槐树。”李小虎记得很清楚,“对了,送东西时,隔壁邻居开门看了一眼,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,眼神不太对劲。”
“不对劲?”
“说不上来……”李小虎努力回忆,“就是……我们给杨老爷子搬东西进去时,那男人在自家门口抽着烟盯着看,不是好奇那种看,是……打量。等我们出来,他转身就进屋了,门关得挺重。”
陈默的手指在窗沿上轻轻敲了敲。
雪夜,孤老,坏掉的供暖,还有眼神不对劲的邻居。
“明天。”他最后说,“明天上午,我们去看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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雪下了一夜。
第二天清晨,整条老街银装素裹。武馆的学员晨练时,在院子里踩出一串串脚印。王胖子呵着白气扫雪,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。
上午九点,陈默换上一件普通的黑色羽绒服,带着李小虎出了门。王胖子本来也想跟着,被陈默留下看馆——年关近了,有些学员家长会提前来接孩子,武馆得有人照应。
雪后的老街格外安静,只有铲雪的声音和零星店铺开门的动静。两人穿过主街,拐进通往老棉纺厂家属区的小路。这里的雪几乎没人扫,踩上去咯吱作响。
越往里走,房屋越显破败。红砖墙斑驳,有些窗户用塑料布钉着。积雪压垮了路边一棵枯树的枝桠,横在路中间。
“就前面那排。”李小虎指着前方。
那是几排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建的红砖平房,屋顶的瓦片残缺不全。东头第二户门口,果然有棵半边枯死的老槐树,黑色的枝桠伸向灰白的天空。
两人走近。屋门关着,窗户紧闭,窗缝确实塞着发黄的报纸。门口台阶上的雪是平整的,没有人进出过的痕迹。
陈默抬手敲了敲门。
没有回应。
他又敲了三下,力道稍重。
屋里传来一阵窸窣声,接着是苍老而警惕的问话:“谁啊?”
“杨老爷子吗?”陈默开口,声音平稳,“我们是昨天来送年货的武馆的人,今天路过,来看看您。”
屋里静了几秒,然后传来门闩拉动的声音。木门拉开一条缝,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和一双浑浊的眼睛。老人裹着那件旧军大衣,身体微微发抖。
“是你们啊……”老人认出了李小虎,这才把门开大些,“进来吧,外头冷。”
屋里比外面好不了多少。一股陈旧的寒气裹挟着霉味扑面而来。房间很小,一眼望尽:一张木板床,一张旧桌子,两把椅子,墙角堆着些杂物。唯一的取暖器放在床边,插头拔了,上面落着灰。
“坐,坐。”老人有些局促地挪了挪椅子,“家里乱,别嫌弃。”
陈默没有坐,目光扫过冰冷的暖气片,又看向窗户缝隙里透进的冷风。
“老爷子,暖气一直没修好?”他问。
“唉,老毛病了。”杨老爷子搓了搓手,“找了街道,找了原来的厂子留守处,都说管不了。我自己找人看过,说是整片的管道都锈死了,要换得一大笔钱……”
“那您这冬天怎么过?”李小虎忍不住问。
“熬呗。”老人苦笑,“多穿点,晚上灌个热水袋。就是这几年身体不行了,腿脚老寒,一到冬天就疼得睡不着。”他指了指床边一个小铁盆,里面有些灰烬,“实在冷得受不了,就烧点废纸取取暖,可得小心,怕着火。”
陈默走到墙边,伸手摸了摸砖墙,冰凉刺骨。他的目光落在桌上一张黑白照片上,是个穿军装的年轻人,眉眼与老人有几分相似。
“那是我们家老大。”老人注意到他的视线,声音低下来,“当兵去的,没了。老二一家在南边打工,几年没回来了。”他说得平淡,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闪,很快又熄灭了。
就在这时,隔壁突然传来“砰”的一声闷响,像是重物倒地。
杨老爷子身体一颤,脸色变了变。
陈默转头看向与隔壁相连的墙壁:“邻居?”
“啊……是,是隔壁小赵。”老人的声音有些不自然,“可能……可能搬东西呢。”
话音未落,隔壁传来男人的骂声,声音透过墙壁,模糊但凶狠:“……老不死的……碍事……”
杨老爷子的手抖了一下,下意识地往门口看了一眼。
陈默和李小虎对视一眼。
“老爷子,”陈默开口,声音依旧平稳,“您这屋子的情况,我大概知道了。武馆那边还有些多余的取暖设备,下午我让人送一台电暖风过来,先用着。暖气管道的事,我帮您问问。”
“这怎么行……这太麻烦你们了……”老人连连摆手。
“不麻烦。”陈默打断他,“天冷,您保重身体要紧。”
又说了几句闲话,陈默和李小虎告辞。老人送他们到门口,再三道谢。
走出几步,陈默回头看了一眼。老人还站在门口,佝偻着身子,在雪地里像一棵枯树。隔壁的门突然开了条缝,一双眼睛在暗处一闪而过,然后门又迅速关上。
“馆主,”走出一段距离后,李小虎压低声音,“那邻居绝对有问题。”
“嗯。”陈默应了一声,脚步不停。
“杨老爷子好像很怕他。”李小虎回忆着老人刚才的反应,“听到动静时,他脸色都白了。”
两人走到家属区路口,陈默停下脚步,望向那片红砖平房。白雪覆盖了破败,却掩盖不住某种在寒冷中发酵的东西。
“小虎,”他忽然问,“昨天你们送年货时,看到隔壁那户门口有车吗?”
李小虎愣了下,努力回想:“好像……没有。门口空荡荡的,雪都是平的。”
“今天也没有。”陈默说,“但屋里有人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落在那排平房最西头的一间。那间的门口雪地上,有几道新鲜的车辙印,但印子只到门口,车不见了。
“车开进屋里了?”李小虎反应过来。
平房带小院,有些人家会把院子改造成车库。但把车特意藏进屋里……
陈默没有回答,转身往主街方向走去。
“先回去。”他说,“下午送取暖器的时候,你和我一起来。”
“要不要叫上胖子?”李小虎问。
“不用。”陈默脚步顿了顿,“带两个学员就行,年纪小点的,看着像单纯来帮忙的。”
雪又开始下了,细碎的雪花落在肩头。陈默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老棉纺厂家属区,那片红砖房在雪幕中渐渐模糊,只有那棵半边枯死的槐树,枝桠狰狞地指向天空。
取暖器要送,但送之前,有些事情得先弄清楚。
那个藏在屋里的人,那辆消失在门后的车,还有杨老爷子眼中那份欲言又止的恐惧——这片被遗忘的角落,积雪之下,似乎埋着什么不愿被人看见的东西。
而此刻,隔壁那扇紧闭的门后,一双眼睛正透过窗帘缝隙,死死盯着两人远去的背影,直到他们消失在路口。男人掏出手机,快速拨了个号码,压低声音:
“……有人来打听老杨头了……对,像是武馆的人……送了个取暖器,说下午还来……知道了,我会盯着……”
电话挂断。男人走到窗前,掀开窗帘一角,望着杨老爷子那间寂静的平房,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。
雪,越下越大了。
(第三百六十章 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