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家老宅,禁闭室
陆寒星被四个黑衣保镖架着,双臂反剪,像只被钉住翅膀的雏鹰。他的双腿虚脱无力,脚踝拖在冰冷的青砖地上,发出“嘶——啦——嘶——啦”的摩擦声,在幽深曲折的回廊里回荡,如同某种垂死生物的哀鸣。
“秦世襄!你混蛋!你个老混蛋!” 他猛地昂起头,颈侧青筋暴起,嘶哑的吼叫穿透雕花木窗,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鸽子,“你有能耐现在就弄死我!别玩这些阴的!”
廊外庭院里,几个正在修剪松柏的园丁手一抖,剪刀“哐当”落在石板上。谁也不敢抬头,只将身子伏得更低。
“你们秦家蛇鼠一窝,专挑软柿子捏!满口仁义道德,一肚子男盗女娼!” 陆寒星的声音已经破音,却仍旧不管不顾,把积压了多次的愤恨全泼了出来,“我不服!我说了八百遍,我前十八年怎么活过来的,跟你们秦家半毛钱关系没有!现在凭什么来管我?凭什么?!”
架着他的保镖额角渗出冷汗,手指不自觉地松了半分,又立刻收紧。他们训练有素,经手过秦家不少“不听话”的子弟,可这般指着主宅方向、用尽市井最难听的词汇咒骂老家主的,这是头一个。
主堂内,紫檀木的座椅上铺着暗金色软垫。秦世襄端坐着,手里盘着一对深红如血的文玩核桃。核桃摩擦的“咔咔”声,原本规律而沉稳,此刻却突兀地停顿了一瞬。
堂下侍立的管家垂着头,眼角余光瞥见老家主捻着核桃的指节,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。他屏住呼吸,几乎能听见自己太阳穴血管突突跳动的声音。在秦家侍奉了四十年,他见过老家主怒极拂袖,见过他冷脸训斥,却从未见过如此……深沉的寂静。那寂静像暴风雨前粘稠凝滞的空气,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。
“秦世襄!你不是人!你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!你们秦家的画是拿人血染的,你们秦家的曲子是拿人骨头敲的!” 陆寒星最后的叫骂声从渐行渐远的回廊尽头飘来,虽已微弱,却字字清晰,如同淬毒的针,一根根钉在主堂肃穆的匾额上。
厅堂里落针可闻。保镖们眼观鼻,鼻观心,连呼吸都放得极轻。他们知道,秦家以“德”立世,诗礼传家,祖上出过帝师,近现代更是名人辈出。家族子弟自幼习《秦氏家规》,学的是温良恭俭让,练的是琴棋书画茶,走出去哪个不是风度翩翩、令人称羡?何曾有过这般……这般市井泼皮般的哭嚎与辱骂?
管家终于忍不住,极轻微地抬了下眼。只见秦世襄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,那常年练字作画蕴养出的儒雅气度,此刻被一层骇人的冰壳封住。他原本只是略显严厉的面容,此刻每一道皱纹都仿佛刀削斧刻,沉陷在阴影里。那不是暴怒的赤红,而是一种深不见底、近乎纯然的墨黑,仿佛能将所有光线都吸进去。
“咔。”
一声脆响。那对盘了多年、润泽如玉的血核桃,竟被他生生捏出一道裂痕。
他缓缓地、极沉重地吐出一口气,那气息带着胸腔共鸣的嗡声,像是压抑着滔天巨浪。
“好,很好。” 秦世襄的声音响了起来,不高,甚至比平时更慢、更稳,却让满堂的人脊椎发凉,“牙尖嘴利,野性难驯。以为泼皮无赖那一套,能撼动我秦家分毫?”
他顿了顿,目光似乎穿透重重门墙,锁定了那个被拖向宅院最深处的身影。
“既然他觉得我秦家的规矩是儿戏,觉得祖宗的教化是束缚……” 秦世襄的嘴角,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弧度,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,只有冰冷的、彻底碾碎某种东西的决绝,“那就关进‘禁闭室。把他身上那层从外面染回来的污糟皮囊,给我一层一层,好好地‘洗’干净。”
他微微前倾身体,一字一顿,那声音不大,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口:
“我要让他知道,什么是真正的秦家规矩。我要把他那点可怜的硬骨头,一寸一寸,磨成粉。” 他的眼神幽深,如同古井,“不是想死么?我偏不让他死。我要他——求、生、不、得、求、死、不、能。”
最后八个字,像冰锥一样悬停在空气中。管家猛地一颤,深深低下头去,再不敢抬起。
“禁闭室”……那个已经让秦家人感到恐怖无比的地方。那里没有鞭笞,没有酷刑,却存放着秦家几百年间,用来“打磨”最桀骜不驯子弟的所有“雅器”与“静法”。据说,进去的人,出来时都会变得无比“沉静”,无比“懂事”,却也……再也找不回眼底最初的那点光了。
回廊尽头,那“嘶啦”的拖行声,终于彻底消失在了一道沉重的、包铜的乌木门后。门扉合拢的闷响,仿佛一声叹息,吞没了所有叫骂与不甘。
秦世襄重新靠回椅背,拾起那对裂开的核桃,慢慢盘着。裂纹摩擦,发出细微的、刺耳的沙沙声。
堂内檀香依旧袅袅,琴箫之雅犹在耳畔,仿佛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抗,从未发生。只有那空气里尚未散尽的凛冽寒意,以及老家主眼中深不见底的墨色,预示着真正的风暴,才刚刚开始。而陆寒星那绝望而不屈的怒吼,似乎已成了投入深潭的石子,被无尽的、名为“规矩”的黑暗,悄然吞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