横店的初秋总裹着层黏腻的湿热，唐悠悠扯了扯厚重的襦裙领口，领口绣着的缠枝莲纹蹭得脖颈发痒。《长安月》剧组的拍摄基地藏在半山腰，仿古的宫墙爬满青苔，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，却驱不散片场里若有似无的压抑。
“唐老师，王制片让您拍完这场去他办公室一趟。”场务小陈的声音带着点刻意压低的谨慎，眼神飞快地扫过周围，像怕被谁听见。
唐悠悠握着剧本的手指猛地收紧，纸页边缘被捏出深深的褶皱。她饰演的女三号“林婉儿”刚拍到高光戏份，昨天还被导演夸“眼神里有戏”，怎么突然要见制片人？她朝小陈笑了笑，声音尽量自然：“知道了，是关于戏份调整的事吗？”
小陈含糊地“嗯”了一声，转身时脚步匆匆，差点撞翻道具组的漆盒。唐悠悠望着他的背影，心里像被塞进团浸了水的棉花，沉甸甸地发闷。
这半个月在剧组，她不是没听过风言风语。茶水间里总有人压低声音说“王制片又带新人去见投资商了”，化妆间的镜子上偶尔会多出几句用口红写的怪话，昨天还看见女二号的助理偷偷往王坤办公室送礼盒，礼盒上的缎带闪着俗气的金光泽。
“发什么呆呢？”同组的小演员小米凑过来补妆，粉扑在脸上拍得“啪啪”响，“王坤找你准没好事，前阵子那个演宫女的妹妹，不就是被他找去谈话后，戏份全被删了吗？”
唐悠悠的心沉了沉：“不至于吧，我这角色合同都签了……”
“合同？”小米嗤笑一声，眼线笔在眼尾勾出锋利的弧度，“在这圈子里，王坤的话比合同管用。听说他上个月把原定的女一号换了，就因为人家不肯‘陪酒’。”她压低声音，用气音说，“他办公室那盏水晶灯，你注意过没？亮得晃眼，就是为了方便看清楚……”话没说完，就被场记的“准备开拍”打断。
唐悠悠站在镜头前，导演喊“开始”的瞬间，她猛地回神，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台词上。可王坤那张圆胖的脸总在眼前晃——他每次来片场，眼睛都像黏在女演员身上，笑起来时嘴角的肉堆成褶，露出的金牙在聚光灯下闪得人睁不开眼。
这场戏拍的是林婉儿被打入冷宫，唐悠悠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，望着“皇上”离去的背影，眼泪该往下掉的瞬间，她却突然想起小米的话，视线不受控制地飘向监视器旁的王坤。他正和副导演说笑，手指在膝盖上打着奇怪的节拍，目光扫过她时，像带着钩子。
“卡！”导演的怒吼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，“唐悠悠你看哪儿呢？林婉儿这时候心如死灰，你那眼神是盼着皇上回头娶你吗？”
唐悠悠慌忙道歉，额头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，浸湿了厚重的假发套。重拍时，她逼着自己钻进角色里，可那句“君既无情我便休”的台词，说出来却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。
收工时已是傍晚，夕阳把宫墙染成血红色。唐悠悠换掉戏服，特意穿了件最普通的白t恤和牛仔裤，连口红都没涂。路过茶水间时，听见两个场工在里面窃窃私语。
“……王制片今早在车上跟人打电话，说要把林婉儿的戏份给新来的那个……”
“那唐悠悠怎么办？她演得挺好的啊……”
“好有什么用？不懂规矩呗。你没见王制片昨天让她去参加酒局，她找借口推了？”
“也是，这圈子，哪有只靠演技的……”
唐悠悠捏着门把手的指节泛白，推开门的瞬间，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。两个场工尴尬地看着她，手里的茶杯晃出褐色的茶水，在地上溅出星星点点的痕迹。
王坤的办公室在剧组办公楼三楼，走廊里铺着暗红色的地毯，吸走了所有脚步声。唐悠悠站在门前，看见门牌上“制片人王坤”几个字烫着金，像沾了油的污渍。她深吸一口气，摸了摸口袋里的录音笔——那是出发前，关谷神奇硬塞给她的，说“万一遇到怪人就录下来”，当时她还笑他小题大做。
“请进。”门里传来王坤的声音，带着点油腻的热情。
唐悠悠推开门，一股浓烈的古龙水味扑面而来，混杂着雪茄的烟味，呛得她差点咳嗽。办公室很大，墙上挂着俗气的山水画，角落里摆着个巨大的鱼缸，几条金红色的锦鲤在浑浊的水里慢吞吞地游。最显眼的是天花板上的水晶灯，几百颗玻璃珠反射着灯光，把整个房间照得像个廉价的舞厅。
王坤坐在真皮沙发上，手里把玩着串佛珠，珠子被盘得油光锃亮。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：“小唐坐，刚看了你那场戏，演得不错，有灵气。”
唐悠悠坐下时，沙发陷下去一个深坑，她下意识地挺直脊背：“谢谢王制片夸奖，我还有很多不足。”
“不足不怕，有人带就行。”王坤笑起来，金牙闪了闪，“你这角色吧，我挺看好的，但最近投资方那边有点想法，说女三号的戏份是不是太多了点……”
唐悠悠的心猛地提起来：“可剧本里林婉儿的戏份是推动剧情的关键……”
“剧本是死的，人是活的嘛。”王坤打断她，身体往前倾，佛珠在指尖转得飞快，“你看，明天有个酒局，投资方的张总也去，你陪我去一趟，跟张总好好聊聊，说不定……”他顿了顿，眼神在她身上慢悠悠地扫过，像在打量一件商品，“张总高兴了，别说保住戏份，加戏都没问题。”
唐悠悠的手指攥紧了口袋里的录音笔，按下开关的瞬间，听见“咔哒”一声轻响，幸好被鱼缸里的水流声盖住。她垂下眼睑，声音尽量平静：“王制片，我不太会喝酒，而且明天早上五点就要开工……”
“喝酒是其次，主要是认认人。”王坤的语气沉了沉，佛珠停在指间，“小唐啊，你是个聪明姑娘，这圈子的规矩，不用我多说吧？多少好演员，就因为不懂‘变通’，一辈子没出头之日。”
他站起身，走到她面前，水晶灯的光落在他脸上，阴影把皱纹拉得老长：“你看这灯，亮不亮？想在这圈子里发光，就得有人给你‘特殊关照’，不然啊，再亮的金子也得埋在土里。”
唐悠悠猛地站起来，椅子腿在地毯上拖出刺耳的声响：“王制片，谢谢您的‘好意’，但我相信靠演技也能走下去。如果没别的事，我先回去了，明天还要早起。”
王坤的脸瞬间沉了下来，嘴角的肉耷拉着，像块没挂好的肥肉：“唐悠悠，你可想清楚了。林婉儿这角色，有的是人抢着演。”
“我想清楚了。”唐悠悠转身就走，手在口袋里紧紧攥着录音笔，冰凉的金属外壳硌得手心生疼。走到门口时，听见王坤在身后冷笑：“别后悔。”
关上门的瞬间，走廊里的冷风吹在脸上，唐悠悠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抖。她快步下楼，手机在口袋里震动，是关谷发来的消息：“拍完了吗？我做了味增汤等你。”
夕阳彻底落下去，仿古的宫墙在暮色里像道沉默的剪影。唐悠悠望着远处的灯火，突然想起刚进组时，自己对着剧本发誓“一定要演好林婉儿”。现在看来，这场仗，比想象中难打多了。
她摸出录音笔，按下暂停键，里面清晰地录下了王坤的每句话。晚风掀起她的衣角，带着山间的凉意，唐悠悠深吸一口气，给关谷回了条消息：“马上回来，汤多放海带。”
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，她都不会低头。就像林婉儿在冷宫里说的那句台词：“纵使身处泥沼，心向光明便好。”她握紧录音笔，快步走向停车场，脚步在夜色里踩出坚定的声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