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开地窖,空气的流动带来了些许凉意。
队伍在“老鬼”和独臂连长的带领下,迅速切换了行进模式。
这三十多人的队伍并没有拥挤在一起,而是分散成三个战斗小组,在断壁残垣的阴影间快速穿插。
他们的目标很明确——城北,天主教堂。
那是常德城内唯一还算完整的地标性建筑。
巨大的哥特式钟楼主体虽然被日军的重炮削去了东南角,顶端的铁铸十字架也断了一半,斜斜地插在塔尖的避雷针上。
但在这一片废墟的城市中,它依然拥有着绝对的制高权。
月光下,钟楼投射出一道长长的、扭曲的阴影,这道阴影几乎覆盖了通往城北指挥中枢的三条主要街道。
队伍行进至距离教堂大约六百米的一个十字路口。
这里曾经是繁华的商业街,如今被一辆烧毁的日军九五式轻型坦克的残骸堵住了大半去路。
“停。”
独臂连长突然伸手,做了一个紧急停止的手势,身体迅速缩回了一堵半塌的砖墙后面。
他的动作牵动了伤口,让他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惨白而凝重。
“怎么了?”林薇迅速蹲在他身边,手中的冲锋枪保险已经打开,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。
“前面这片地界,不对劲。”
独臂连长指着前方那条布满了瓦砾、碎玻璃和弹坑的开阔街道。
那是通往教堂广场的必经之路,长约三百米,两侧的房屋大多已经坍塌,无法提供有效的连续掩体。
“这几天,我有三个最好的侦察兵想摸过去,看看能不能占领钟楼,或者至少搞清楚那边的火力配置。”
独臂连长的声音压得很低,带着一丝压抑的愤怒,
“结果,一个都没回来。”
“尸体呢?”赵铁山拖着伤腿挪了过来,透过砖缝向外窥探。
“还在路中间。”独臂连长指了指街道中段几个黑乎乎的隆起物,
“我后来用望远镜看过,都是眉心中弹,一枪毙命。
最邪门的是,当时我负责接应,但我连枪声都没听见。”
没听见枪声?
赵铁山眉头紧锁,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老侦察,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。
“连长,会不会是鬼子的刺刀队或者摸哨的?利用地形近身格杀?”
“不像。”
独臂连长摇了摇头,语气肯定,
“尸体倒下的姿势不对。
如果是近身格斗,周围会有搏斗痕迹,尸体姿态会更扭曲。
但这几个人,都是向前扑倒的,手里还握着枪,说明是在行进中突然遭受了来自正面的致命打击,甚至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。”
林薇和赵铁山对视一眼。
两人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,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猎手。
看不见的敌人,听不见的枪声,正面一击毙命。
在战场上,这些特征组合在一起,通常只意味着一个词——狙击手。
“我去看看。”
一名叫“老马”的虎贲老兵,主动请缨。
他是57师幸存下来的老兵油子,以前是猎户出身,最擅长利用地形隐蔽接敌。
他把身上的装备紧了紧,防止发出声响,嘴里横咬着一把匕首,身体紧贴着路边的排水沟,像一只壁虎一样滑了出去。
林薇没有阻止,只是对着身后的燕子打了个手势。
燕子心领神会,悄无声息地爬上了旁边一栋摇摇欲坠的二层小楼残骸,寻找制高点进行观察掩护。
赵铁山则架起了冲锋枪,瞄准了街道的尽头。
老马的动作极其轻灵。
他利用路边的一辆烧毁的黄包车、半截断裂的石柱,甚至是尸体作为掩护,一点一点地向前方探去。
一百米。
一切正常。
废墟里静悄悄的,只有风吹过钟楼破窗时发出的“呜呜”声,像是低沉的哨音。
老马停在一处弹坑里,回头对着后面打了一个“安全”的手势。
但他没有大意。
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破镜片,慢慢地举过头顶,利用反射观察前方的情况。
镜子里,钟楼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只只怪兽的眼睛,没有任何反光,也没有任何动静。
老马收起镜子,深吸一口气。
他判断对方可能是在更近的距离,或者是处于射击死角。
他决定冒险试探一下。
他从地上捡起那顶德式m35钢盔,用刺刀挑着,缓缓地探出了弹坑边缘。
一秒,两秒,三秒。
没有枪声。
钢盔安然无恙。
老马皱了皱眉。
难道对方已经撤了?
或者是刚才的判断有误?
他小心翼翼地,从黄包车残骸的轮轴缝隙后面,探出了半个脑袋,想要观察一下钟楼底部的入口情况。
他的动作很慢,且利用了阴影的掩护,暴露在外的面积不到两寸。
就在他的视线刚刚触及钟楼大门的那一瞬间。
没有枪口焰。
没有枪声。
“当!”
一声清脆得令人心悸的、金属撞击声,在寂静的夜空中突兀地炸响。
那是高速旋转的弹头击穿颅骨的声音。
老马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,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推了一把。
他连哼都没哼一声,整个人就软绵绵地滑倒在排水沟里。
那顶m35钢盔被打飞了出去,在地上滚了几圈,发出一连串刺耳的声响。
“老马!!”
后面的老鬼眼睛瞬间红了,刚要冲出去,被赵铁山一把死死按住肩膀,硬生生摁回了掩体后面。
“别动!找死吗?!”
赵铁山反应极快,他迅速从地上捡起一块缠着破布的石头,猛地扔向老马倒地位置的左侧两米处,试图引诱对方再次开枪,以此判断弹道来源。
石头落地,发出“啪”的一声。
但对面,死一般的沉寂。
那个隐藏在黑暗中的杀手,像一块冰冷的石头,拥有着令人绝望的耐心和定力。
他非常清楚什么是活人,什么是石头。
他不打死靶,不打诱饵,只杀有威胁的目标。
“燕子!看到火光了吗?”林薇对着通讯器低声问道。
“没有。”耳机里传来燕子冷静的声音,“没有枪口焰,没有烟雾。声音被风声掩盖了,听不出方位。”
林薇的心沉了下去。
这是一个顶尖的高手。
“把尸体拖回来!快!”
林薇从背包里取出一条攀岩绳,打了个活结,用力抛了出去。
绳圈准确地落在了老马的脚边。
燕子像壁虎一样贴地滑行,利用废墟的阴影掩护,用一根长树枝挑起绳圈,套住老马的脚踝。
众人合力,猛地一拉。
老马的尸体被拖回了掩体后面,在地上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。
老马已经没气了。
赵铁山蹲下身,开始检查尸体。
这是特种作战中获取情报最直接的方式——尸体不仅是牺牲者,更是信息的载体。
伤口位于眉心正中,一个指头大小的圆洞,周围有轻微的灼烧痕迹,那是子弹高速旋转摩擦皮肤产生的高温造成的。
鲜血还在汩汩地往外冒。
而后脑勺,却被掀开了一个碗口大的窟窿。
白色的脑浆和红色的鲜血混合在一起,那是子弹在颅腔内翻滚造成的空腔效应,瞬间释放了巨大的动能。
赵铁山伸手,在那个血洞边缘摸了一下,又捡起那个被打穿的钢盔看了看。
钢盔正面的弹孔边缘整齐,向内卷曲;背面的弹孔则呈撕裂状,向外翻开。
“6.5毫米口径。”
赵铁山的声音低沉得可怕,像是在陈述一份死亡判决书。
“入射角向下倾斜约15度。
弹道极其平直,存速极高。
子弹穿透了钢盔和颅骨后,还能造成这么大的出口创伤,说明这不是普通的三八大盖。”
他抬起头,透过断墙的缝隙,看向远处那座黑漆漆的钟楼。
他伸出大拇指,闭上一只眼,对着钟楼的方向比划了一下,进行简易的跳眼法测距。
“距离……五百五十米到六百米之间。”
“在这个距离上,首发命中眉心。”
“而且利用了风声和回声掩盖枪声。”
赵铁山放下手,从老马的伤口里,用镊子夹出了一块变形严重的弹头碎片。那是铜被甲铅芯弹。
“是九七式狙击步枪。”
“带2.5倍光学瞄准镜。”
“而且,枪口加装了特制的消焰器或者消音装置。”
林薇看着那块带血的弹头,眼神冰冷。
九七式狙击步枪,是日军在三八式步枪基础上改进的专用狙击武器,精度极高,且枪声比普通步枪更小,发射时枪口无烟无焰,极其难以发现。
在这样的夜色和废墟环境中,这种武器就是死神的镰刀。
“位置呢?”林薇问。
“根据入射角反推。”赵铁山在地上画了一条线,
“只能是钟楼的四层或者五层。那个高度,正好能俯瞰整条街道。”
“但是……”赵铁山顿了顿,
“钟楼的窗口很多,而且内部结构复杂。
他可能在任何一个窗口后面,甚至可能在墙壁上凿开的射击孔后面。”
“最麻烦的是,”独臂连长插话道,
“他控制了整条主干道。
我们如果想去别的街区,必须穿过这片开阔地。如果不干掉他,我们一步都动不了。”
这是一个完美的封锁点。
只要有一把枪架在那里,几百号人就被死死钉在了这片废墟里。
“队长。”
赵铁山深吸了一口气,将老马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轻轻合上。
他转过头,看着林薇,一字一顿地说道:
“我们遇到行家了。”
“上面那个……是个顶尖的高手。”
“不,可能不止一个。”
赵铁山指着地上那道血痕,“老马是在探头的瞬间被击毙的。
这意味着对方一直处于瞄准状态,而且反应速度极快。
通常这种级别的狙击手,都会配备观察手和掩护组。”
“这是个狙击巢穴。”
林薇做出了判断。
“想过去,光靠冲是不行的。那是送死。”
她看了一眼赵铁山,又看了一眼手中那支并未开火的冲锋枪。
“用炮轰呢?”老鬼问道。
“不行。”林薇摇头,“且不说我们在城里,没有重炮。何况一旦开炮就会暴露我们的位置,招来鬼子的炮火覆盖。”
“那就只能……”
赵铁山拉动了一下枪栓,将那支加装了瞄准镜的美式春田步枪抱在怀里。
他的眼神变得专注而危险,那种属于猎人的气息,从他身上散发出来。
“用狙击手,对付狙击手。”
林薇看着他腿上的伤,有些担忧。
狙击对决,不仅考验枪法,更考验体能和耐力。
需要在长时间的静默中保持肌肉的稳定。
赵铁山的身体状况,并不乐观。
“你行吗?”
“男人不能说不行。”
赵铁山咧嘴一笑,虽然脸色苍白,但眼中的杀气却愈发浓烈。
“他杀了老马。这笔账,我得亲自跟他算。”
他开始在废墟中寻找合适的狙击阵地。
这不是简单的对射。
这是一场在废墟、阴影、风声和死亡之间进行的博弈。
谁先暴露,谁就先死。
林薇点了点头,对着身后的队员打了个手势。
“分散隐蔽。”
“燕子,你负责侧翼游动,寻找机会。”
“其他人,准备烟雾弹和诱饵。”
她转头看向那座高耸的钟楼。
十字架的阴影下,死神正在狞笑。
而猎杀,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