信鸽是子时放出去的。
赵锐把纸条卷成细卷,塞进铜管,绑在鸽子腿上。
鸽子扑棱棱飞进夜色,很快消失。
能不能到京城,能不能找到墨凤,什么时候有回音,全是未知数。
萧辰没等。
他下令所有还能动的人——包括轻伤员——上城墙,修补缺口。
沙袋、碎石、拆下来的门板、甚至阵亡战友的尸体,全堆到那丈许宽的破口处,勉强堵住。
堵完浇上水——夜里温度低,水会结冰,能增加些硬度。
李罡组织剩下的百姓继续南撤。
两万五千人,排成蜿蜒的长龙,举着火把,沉默地走出南门,消失在黑夜里。
关里只剩下士兵,还有三百多个实在走不动的老人孩子,被集中到关内最坚固的粮仓里。
青凤在粮仓外布了个简易的离火阵——用她的血混合朱砂画的符,能暂时驱散阴邪。
画完,她脸色又白了一分,靠在墙边喘气。
“还能撑多久?”
萧辰问。
“十二个时辰,”青凤声音虚弱,“过了时辰,阵就散了。到时候……”
“够了。”
萧辰说。
十二个时辰,足够决定生死。
寅时初刻,天最黑的时候。
关外传来鼓声。
不是战鼓,是那种沉闷的、像敲在朽木上的声音。
咚,咚,咚,缓慢而有力,每一下都像敲在人心上。
守军全醒了,握紧兵器。
萧辰登上城墙,拿起望远镜看向北方。
远处地平线上,亮起了光。
不是火光,是绿光——无数盏绿油油的灯笼,飘在半空,像鬼火。
灯笼下面,是黑压压的潮水,无边无际,缓缓推进。
尸潮主力,到了。
距离八十里,按正常行军速度,黎明到。
但它们显然加快了。
“还有多少火油?”
萧辰问。
“三桶,”李罡说,“刚在粮仓后面发现的,漏了,只剩这些。”
“全搬到西段城墙,那边最矮,尸兵肯定主攻那儿。”
“铁壳雷呢?”
“剩九十七个,”陈冲汇报,“夜刃的人每人分三个,不够。”
“燧发枪弹药?”
“每支枪还能打五发,”赵锐声音发干,“三百支枪,一千五百发。打完了,就是烧火棍。”
萧辰沉默。
守军还剩四千人,其中一千多带伤。
对面,至少百万尸兵,还有那杆三丈高的引尸幡。
实力悬殊到绝望。
“公爷,”李罡忽然开口,“你带神机营撤吧。往南走,和百姓一起。铁门关……守不住了。”
“那你呢?”
“我?”
李罡笑了笑,脸上的伤疤在火光下狰狞,“我守了二十年,死也要死在这儿。”
萧辰看着他,看了很久,然后摇头:“不走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走了,也活不了。”
萧辰指向北方,“尸潮南下,不会停。铁门关破了,后面就是平原,无险可守。
百万尸兵散开,整个北疆都会变成鬼域。到时候,逃到哪儿都是死。”
他转身,面向所有守军,声音不高,但清晰:“我知道你们怕。我也怕。但怕没用。
我们身后,是两万多百姓,再往后,是千万大胤子民。退了,他们死。不退,我们死。”
他停顿,一字一顿:“选一个。”
城墙上一片死寂。
只有风声,还有远处越来越近的鼓声。
然后,一个断了条胳膊的老兵举起手里的刀:“老子不退了!十天了,弟兄们死了多少?现在退,对不起他们!”
“对!不退!”
“干他娘的!”
吼声此起彼伏。
疲惫、恐惧、绝望,在这一刻全变成了怒火。
萧辰点头:“好。那就守到最后一刻。”
他下令:“所有火枪手上城墙,三人一组,瞄准打,节省弹药。
夜刃带铁壳雷,等尸兵爬上墙头再扔,一颗雷要换十个。
李将军,你带人准备白刃战,刀砍断了用拳头,拳头断了用牙咬。”
“是!”
命令传下去,所有人各就各位。
寅时三刻,尸潮前锋进入五里范围。
望远镜里,能看清细节了。
最前面是普通的尸兵,衣衫褴褛,动作僵硬。
后面是穿皮甲的,动作快些。
再后面,是三百铜甲尸,排成三排,像移动的城墙。
铜甲尸后面,是十具巨灵尸魔——真的像山一样高,每一步踏地都发出闷响。
最中央,一杆三丈高的幡旗在风中摇曳。
幡是黑色的,上面用白骨拼出诡异的符文,顶端挂着一盏巨大的绿灯笼。
幡下,站着一个黑袍人,看不清脸,只能看见兜帽下两点绿火。
尸尊者。
萧辰放下望远镜:“传令,所有人隐蔽,没我的命令不许露头。”
守军全蹲下,躲在墙垛后面。
尸潮继续推进。
四里。
三里。
两里。
距离鬼愁谷一里时,尸潮停住了。
黑袍人举起手,鼓声骤停。
他在观察。
山谷里,还残留着昨天的爆炸痕迹。
焦黑的尸体、烧融的铜甲、塌方的碎石。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臭味。
黑袍人看了很久,然后抬手,向前一指。
尸潮再次前进。
这一次,它们没有全部涌入山谷。
前锋十万进入山谷探路,主力七十万绕开山谷,从两侧山坡上爬过去——虽然慢,但安全。
“狡猾。”
李罡啐了一口。
萧辰却笑了:“正好。”
他转身对赵锐说:“发信号,引爆第二波陷阱。”
赵锐一愣:“第二波?我们没……”
“有,”萧辰指向山谷两侧的山坡,“昨天埋火药时,我让夜刃在山坡上也埋了五十个。不多,但够用。”
赵锐眼睛亮了,立刻吹响号角——三短一长。
号角声在夜色中传开。
山谷两侧的山坡上,突然亮起火光!
五十个火雷同时引爆,炸的不是尸兵,是山体!
埋设的位置都经过计算,全是岩层脆弱处。
爆炸引发连锁反应,两侧山坡开始塌方!
巨石滚落,泥土倾泻,像两道灰色的瀑布,从山坡上冲下来,瞬间吞没了正在攀爬的尸兵主力。
惨嚎声——如果那还能叫惨嚎——响成一片。
至少数万尸兵被活埋,更多的被滚石砸碎。
山坡上烟尘弥漫,视线全被遮挡。
而山谷里的十万前锋,被塌方的山体堵住了退路,困在了山谷中!
“现在,”萧辰举起手,“引爆山谷里的。”
赵锐吹响第二次号角——两短两长。
山谷深处,昨天埋设的五百个火雷,其实只引爆了三百个。
剩下两百个,引线是独立的,一直留到现在。
轰!轰!轰!
连环爆炸再次响起。
这一次,爆炸点集中在山谷中段,正好是尸兵最密集的地方。
火焰冲天,碎石横飞,十万前锋在狭窄的山谷里无处可逃,被炸成碎片,烧成焦炭。
关墙上,守军看得目瞪口呆。
他们以为昨天的爆炸就是极限了,没想到还有后手。
“公爷……”李罡声音发颤,“你……你什么时候……”
“昨晚,”萧辰说,“你们修补城墙时,我让夜刃偷偷干的。时间紧,只埋了五十个,但够用了。”
他看向山谷。
爆炸还在继续,火势蔓延,整个山谷变成一片火海。
困在里面的尸兵全灭,一个不剩。
而山坡上的尸潮主力,被塌方的山体阻隔,暂时过不来。
“我们……赢了?”
一个年轻士兵喃喃道。
“没有,”萧辰摇头,“只是拖住了它们。山体塌方只能挡一时,等它们清理出道路,还是会过来。而且……”
他指着远处那杆引尸幡。
幡下,黑袍人一动不动,似乎对损失毫不在意。
他抬手,口中念念有词。
随着咒语,那些被活埋、被砸碎的尸兵,尸体开始蠕动。
碎肉拼接,断骨重连,一个接一个重新站起来!
“它们……杀不死?”
年轻士兵脸色惨白。
“能杀死,”萧辰说,“但要彻底摧毁。烧成灰,炸成粉,或者……”他看向青凤,“用离火净化。”
青凤苦笑:“我最多还能放一次。一次之后,我就废了。”
“一次够了。”
萧辰说,“等它们清理出道路,冲过来时,你烧那杆幡。
幡是控制尸潮的关键,毁了它,尸潮就会失控。”
“距离太远,”青凤估算,“至少三百步,我的离火够不到。”
“我会让你够到。”
说话间,山坡上的尸潮已经开始清理道路。
巨灵尸魔用它们巨大的手掌推开巨石,铜甲尸用身体撞开泥土。
速度不快,但稳步推进。
照这个速度,天亮前就能清出通道。
“准备吧,”萧辰下令,“火枪队瞄准铜甲尸,一颗子弹换一个。
夜刃准备白刃战。
李将军,带人去粮仓,把那些老人孩子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——关墙一旦破,那里也不安全。”
“转移到哪儿?”
“关后悬崖有个山洞,以前是屯兵用的,知道的人不多。”
萧辰说,“带他们去那儿,留下五十个人保护。
如果……如果我们守不住,你们就从山洞后的密道走,能通到山外。”
李罡看着他:“那你呢?”
“我在这儿。”
萧辰拔出止水剑,“我是镇国公,没道理先走。”
李罡没再劝,行礼,转身下城。
寅时末,天边泛起鱼肚白。
山坡上的道路清理出了一半,已经能看到尸潮的身影在烟尘中晃动。
最前面的铜甲尸,离关墙不到两里。
萧辰看向青凤:“准备好了吗?”
青凤点头,离火碎片握在掌心,光芒黯淡,但稳定。
“陈冲,”萧辰说,“带十个夜刃,护送青凤往前推进一百步。
到位置后,她会放火。你们护住她,放完立刻撤回。”
“明白!”
陈冲点人,青凤跟上。
十一个人悄悄溜下城墙,借着黎明前的黑暗,往前摸去。
萧辰站在墙头,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。
然后他转身,看向越来越近的尸潮。
最前面的铜甲尸,已经能看清脸了——如果那还能叫脸。
腐烂的皮肉,空洞的眼窝,裂到耳根的嘴。
距离一里。
五百步。
三百步。
陈冲他们到了位置,隐藏在乱石堆后。青凤开始结印,离火碎片光芒渐亮。
二百步。
铜甲尸开始加速!
就在此时,青凤手中的离火火球成型,她用力抛出!
火球划破黎明前的黑暗,像一颗橘红色的流星,直射那杆引尸幡!
黑袍人终于动了。
他抬头,两点绿火盯着飞来的火球,手中骨杖一挥,一道黑气射出,迎向火球!
两股力量在空中相撞!
轰!
离火与黑气同时炸开,冲击波掀翻了周围的尸兵。
引尸幡剧烈摇晃,但没倒。
幡上的绿灯笼灭了,但又缓缓亮起。
青凤脸色一白,喷出口血。
“撤!”
陈冲扶住她,往后跑。
但已经晚了。
黑袍人骨杖再挥,三道黑气如箭射出,直取青凤!
陈冲咬牙,转身挡在她身前,手中刀劈向黑气。
刀碰黑气,瞬间腐蚀,变成铁水。
黑气穿透他的胸口,留下一个碗口大的洞。
陈冲低头看了看,笑了笑,倒下。
“陈冲!”
青凤嘶喊。
“走……”
陈冲用最后力气说,“告诉……头儿……我……没丢人……”
青凤咬牙,转身就跑。
剩下的夜刃护着她,边退边挡。
又有三人被黑气击中,倒地。
黑袍人没追,他只是看着关墙,看着墙头的萧辰。
然后,他举起骨杖,向前一指。
尸潮,总攻开始。
三百铜甲尸,十具巨灵尸魔,七十万尸兵,如黑色的海啸,涌向铁门关。
萧辰站在墙头,握紧止水剑。
剑身冰凉,但心里有火。
天亮了。
第一缕阳光照在关墙上,照在那些决死的士兵脸上。
照在涌来的尸潮上。
照在陈冲倒在地上的身体上。
萧辰举起剑,声音传遍关墙:
“杀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