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京城破、建文帝失踪的消息,如同季风般无可阻挡地吹遍了帝国疆域的每一个角落,自然也抵达了这天涯海角的琼州。官方驿报的迟缓,反而给了鹿回头湾充足的时间来消化和应对这惊天变局。
在最初的震惊与确认之后,琼州基地内部不可避免地泛起了一阵兴奋的涟漪。尤其是王弼、俞通源等武将,以及许多知晓内情、曾为“潜龙”计划出过力的核心人员,脸上都难掩扬眉吐气的神色。四年隐忍,四年暗中输血,如今押注的潜龙终于腾飞,问鼎九五,这意味着从龙之功,意味着泼天的富贵和权位似乎触手可及。即便如苏文谦这般沉稳的老臣,眉宇间也透出了几分轻松与期待,仿佛看到了这片海外基业得到新朝认可、从此安享太平的光明前景。
然而,行辕书房内的林霄和苏婉,却与外界涌动的暗流保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。
“霄郎,看来大家都觉得,苦尽甘来了。”苏婉将一杯新沏的凉茶放在林霄案头,声音平和,听不出太多波澜。窗外,夕阳正将海面染成金红,与北方正在上演的权力更迭和血雨腥风相比,这片海湾美得如同世外桃源。
林霄没有立刻去碰那杯茶,他的目光落在面前摊开的一幅空白的宣纸上,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桌面,发出极有韵律的轻响。他仿佛在聆听,聆听那从北方跨越千山万水传来的、无声却惊心动魄的讯息。
“甘?”林霄终于开口,嘴角牵起一丝复杂的弧度,那笑容里没有狂喜,只有洞悉世事的淡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,“婉儿,你可知此刻的南京城内,正上演着什么?”
他不需要苏婉回答,自顾自地说了下去,声音低沉而清晰:“朱棣正在坐稳他的龙椅。而坐稳龙椅的第一步,绝非是大肆封赏从龙功臣,那是稳定之后才需考虑的锦上添花。当务之急,是立威,是清除异己,是让天下人知道,谁才是如今紫禁城唯一的主人,顺我者昌,逆我者亡。”
他的目光变得锐利,仿佛穿透了时空,看到了那座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帝都:“方孝孺、铁铉、景清……这些建文旧臣,他们是旧时代文人气节的标杆,他们的硬骨头和满腔忠义,此刻在朱棣眼中,便是最碍眼的钉子,必须拔除,而且要用最酷烈的方式拔除,以儆效尤。他们的血,将成为新朝祭旗的牺牲,他们的族亲,恐也将难逃牵连。这,便是权力交替的残酷真相。”
苏婉轻轻走到他身边,与他一同望向窗外沉静的港湾,低声道:“我明白。飞鸟尽,良弓藏;狡兔死,走狗烹。更何况,我们并非他燕王府的嫡系,而是远在天涯、曾与太子、甚至与建文都有过渊源的‘暗棋’。我们这份功劳,知道的人越少越好,我们的实力,在新君眼中,恐怕更是一根不得不防的刺。”
“正是如此。”林霄转过身,目光灼灼地看向苏婉,眼中闪烁着决断的光芒,“朱棣是雄主,雄主往往多疑。我们手握琼州这方基业,有船厂,有水师,有自成体系的财源,还有一张可能连他都尚未完全摸清的情报网络。这在乱世是资本,在太平伊始,便是取祸之道!若我们此刻不知进退,还沉浸在‘功臣’的幻想中,甚至期盼着新朝的封赏和认可,那才是真正的自寻死路!”
他深吸一口气,斩钉截铁地说出了思考已久的决定:“所以,我们必须退!而且要退得漂亮,退得彻底,退得让朱棣放心,甚至……让他觉得稍有愧疚!”
“如何退?”苏婉问道,她心中已有猜测,但需要听林霄亲口说出完整的计划。
“我们要主动上表,恭贺新君登基。但在表文中,绝口不提任何暗中相助之功,只以‘琼州崖州知州’的身份,表达对洪武皇帝的追思,对新君‘顺天应人,承继大统’的拥戴,以及我等边远小臣,愿恪尽职守,为新朝永镇南海门户的决心。姿态要低,语气要恭顺,要突出琼州的偏僻、贫瘠和治理之难,仿佛我们在此地只是勉力维持,并无多大建树。”
“这是第一步,表明我们安分守己,无欲无求。”苏婉点头领会。
“第二步,”林霄继续道,思路清晰如泉涌,“主动‘献宝’和‘交权’。我会在表文中提及,感念皇恩,愿将琼州水师主力战船、以及官方掌控的几支主要商队,连同相关账册、人员名册,一并献于朝廷,由新君派员接管。理由嘛,就是‘边患渐平,海疆初靖,臣不敢私蓄武力,愿解甲归田,以全臣节’。”
苏婉眼中闪过一缕精光:“妙!主动交出明面上的武力和财源,既是表态,也是自削羽翼,消除朱棣最大的疑忌。但我们真正的核心——匠作营的技术骨干、察事司的隐秘网络、以及最赚钱的那几条秘密商路和我们在琼州经营多年的田产、宅院、以及那些无法明说的‘种子’基金,则必须牢牢握在自己手中。”
“自然!”林霄微微一笑,笑容中带着属于老六的狡黠,“交出去的,是看得见的坛坛罐罐,是让朱棣安心的‘诚意’。留下来的,才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根本。而且,我们还要‘求’一样东西。”
“求什么?”
“求一个‘虚衔’。”林霄道,“在表文末尾,要言辞恳切地表示,臣年力渐衰,久居瘴疠之地,身体抱恙,恐难胜任地方繁剧,恳请陛下念在臣多年戍边微劳,准臣致仕,赐一闲散虚衔,允臣携家眷返回中原故土,颐养天年。”
苏婉彻底明白了丈夫的全盘谋划:“以交出实权实兵为代价,换取个人安危和财富的保全,以及一个自由身。朱棣刚登基,需要展现宽宏大量,尤其是对‘识趣’的旧臣。我们如此‘懂事’,他乐得顺水推舟,用一个无伤大雅的虚衔和默许我们保留财富,来换取南海之滨的平静,并给其他观望者树立一个‘顺服有好结果’的榜样。他甚至可能还会额外给些赏赐,以示恩宠。”
“正是此理!”林霄抚掌道,“这便叫‘功成身退,天之道也’。我们不求位极人臣,但求一世逍遥,富家翁足矣。这琼州基业,表面上是交出去了,但根须还在我们手里。将来若有变故,或我们的子孙有心,未尝不能借此东山再起。即便无事,这些财富也足够我们及后代锦衣玉食,安稳度日。”
计议已定,林霄便不再犹豫,立刻与苏婉一同草拟奏疏。这封奏疏可谓字斟句酌,极尽谦卑恭顺之能事,将林霄塑造成一个在边远之地苦苦支撑、终于盼来明主、感激涕零、并主动解除武装以表忠心的老臣形象。在提及献出水师和商队时,更是言辞恳切,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。
奏疏写成后,并未立刻发出。林霄又做了一系列安排:他让王弼和俞通源开始有意识地整顿水师,将最新锐的几艘战船和一批忠诚度最高的老兵骨干,以“轮休”、“垦荒”等名义,悄然转移到鹿回头湾更深处几个隐秘的小型泊地,对外只保留一支看似齐整、实则核心战力已抽离的“官军”队伍。商队方面,则由苏婉亲自操刀,进行资产分割,将最赚钱的南洋航线和关系网络转入地下,或化整为零,交给绝对可靠的家奴打理,明面上则整理出几支规模可观、但利润透明的船队,准备“献”给朝廷。
这些动作都在极其隐秘的情况下进行,外界看来,琼州一切如常,甚至因为北方的胜利而显得更加秩序井然,充满希望。
直到永乐元年的春天,当朱棣初步肃清反对者,坐稳了龙椅,开始向天下颁布诏谕,要求各地官员上表朝贺时,林霄的这道经过精心打磨的奏疏,才随着琼州的土仪贡品,由一队看似普通的官船,缓缓驶向已是新朝京师的南京。
……
数月后,南京城,紫禁城武英殿。
朱棣看着御案上来自琼州的奏疏,眼神深邃难明。他身侧,站着依旧一袭僧袍的道衍和尚。
殿内熏香袅袅,安静得能听到蜡烛芯爆开的轻微噼啪声。
“姚师,你看这林霄的奏疏,”朱棣将奏本推向道衍,语气听不出喜怒,“言辞恭谨,忠心可表,还主动要交出水师和商队,只求致仕还乡……朕这位故人,倒是识趣得很呐。”
道衍接过奏疏,快速浏览了一遍,枯瘦的脸上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:“陛下,林霄此人,聪明绝顶。他这是以退为进,自保之策。他深知陛下天威,亦知自己处境微妙。琼州虽远,然其经营多年,恐非奏疏上所言那般贫瘠艰难。他主动交出明面上的力量,是向陛下表明绝无二心,所求不过是一份安稳。”
朱棣冷哼一声:“他当然聪明!从当年死谏求生,到翰林院装傻充愣,再到暗中助朕……每一步都算计得精准。如今朕初登大宝,他便急流勇退,倒是省了朕不少心思。只是,朕若痛快答应,岂非显得朕薄待功臣?若是不允,留他在琼州,朕又难以安心。”
道衍合上奏疏,平静地说道:“陛下,林霄此举,正合时宜。陛下新朝初立,需彰显仁德,善待前朝旧臣,尤其是如林霄这般‘恭顺’者。准其致仕,赐以虚衔厚赏,既可安其心,亦可昭示天下陛下之宽宏。至于琼州……陛下可另派得力干将前往接管,慢慢梳理,将其真正纳入王化即可。林霄既已表明归隐之意,陛下便不妨成全他,亦可显得陛下胸襟广阔,不忘微功。”
朱棣沉吟片刻,眼中精光闪烁。他何尝不知道衍所言在理,也清楚林霄这是在和他进行一场心照不宣的政治交易。用林霄的主动退隐,换取他对琼州基业核心部分的默许,以及他个人和家族的安全富贵。这笔交易,对刚刚稳定局势的朱棣来说,利大于弊。
“也罢。”朱棣最终做出了决定,“既然他林霄想当富家翁,朕便成全他。拟旨:琼州崖州知州林霄,久镇南疆,抚慰黎庶,颇有微劳。今新朝鼎革,又能深明大义,恭顺有加,朕心甚慰。准其致仕之请,加封其为‘安乐伯’,赐金千两,帛五百匹,准其携眷返回原籍或择地安居。其原辖水师、商队,着由广东布政使司派员接管。望其安享晚年,永沐皇恩。”
“陛下圣明。”道衍躬身合十。
这道旨意,很快便由钦差带着,南下前往琼州。旨意中,朱棣完美地接住了林霄抛过来的球,给了虚衔安乐伯,给了厚赏,准其归隐,同时也顺理成章地接管了琼州的明面武装和官方商业渠道。双方心照不宣,各取所需。
……
琼州,鹿回头湾。
当钦差宣读完圣旨后,林霄率领苏婉及一众属下,恭敬地叩首领旨谢恩。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如释重负,仿佛真的盼来了梦寐以求的恩典。
接下来的日子,便是紧锣密鼓的交接。广东布政使司派来的官员,在王弼、俞通源(二人也选择跟随林霄归隐,交出兵权)和苏文谦(选择留下辅助新官,实则作为林霄的暗桩)的配合下,顺利接管了水师战船和官方商队账目。一切都进行得波澜不惊,甚至有些过于顺利,让前来接管的官员都有些诧异于林霄系的“配合”。
但他们看到的,只是林霄愿意让他们看到的。真正的精华——那些掌握核心技术的工匠、那些隐于市井的情报节点、那些利润最丰厚的秘密商路以及庞大的田宅地产,早已在林霄和苏婉的巧妙安排下,或转入地下,或化明为暗,或由绝对忠诚的代理人掌管,与新朝官府划清了界限。
交割完毕,林霄和苏婉一身轻松。他们变卖了部分不易携带的资产,兑换成金银细软,将琼州的事务托付给几位忠心耿耿的老部下(包括选择留下的苏文谦和暗中掌控局面的驼爷),然后,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,带着少数贴身仆从和护卫,登上了驶离琼州的船只。
船队规模不大,看似普通的官宦家眷返乡的阵容。但船上装载的,却是林霄和苏婉数年苦心经营积累下的惊人财富,以及那份用巨大功劳换来的、新朝皇帝默许的“自由身”。
船只缓缓驶离鹿回头湾,林霄和苏婉并肩站在甲板上,回望着那片越来越远的绿色海岸线。那里有他们洒下的汗水,有他们建立的基业,有他们留下的无数传说和伏笔。
“结束了,也开始了。”林霄握住苏婉的手,海风吹拂着他的衣袂,也吹散了他眉宇间最后一丝凝重。
苏婉依偎在他身旁,脸上是恬淡而满足的笑容:“是啊,霄郎。从此天高海阔,我们只是林霄和苏婉,一对富足的布衣夫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