传送的感觉并不好受。
就像被塞进一个不断旋转的滚筒里，五脏六腑都要移位。王富贵落地时直接趴在地上干呕，青霖脸色发白但强撑着站稳，只有萧凛和肩头的月华兽还算正常——毕竟经历过观星崖的跨虚空传送，这个小型传送阵只是小巫见大巫。
他们落脚的地方，是一片青石板铺就的小广场。
广场不大，约莫百丈方圆，四周立着十二根石柱，每根石柱上都刻着星图。此刻正值清晨，薄雾未散，石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，显得有些冷清。
“这就是……接引镇？”王富贵爬起来，揉着肚子环顾四周，“怎么一个人都没有？”
确实没人。
不仅广场上没人，四周的街道也空荡荡的。两侧是青瓦白墙的屋舍，门窗紧闭，连声狗叫都听不见。晨雾弥漫，能见度不足二十丈，整个小镇安静得诡异。
“不对劲。”青霖的手按在腰间匕首上。
萧凛没说话，他走到最近的一根石柱前，仔细观察上面的星图——是北斗七星的变种排列，但有一处刻痕很新，像是最近被人改动过。
“陈长老说，接引镇有外事堂弟子常驻，负责接待来客。”他低声道，“就算现在时辰尚早，也不该一个人都没有。”
“也许……他们都还没起床？”王富贵弱弱地说。
“修士需要睡觉吗？”青霖瞥了他一眼。
王富贵噎住。
三人沿着青石板路向镇内走去。街道两旁开着各种店铺——茶馆、酒肆、客栈、杂货铺，甚至还有一家专卖符箓的小店。但全都大门紧闭，门上贴着封条似的黄纸符，符上用朱砂写着“暂歇业”三个字。
“一家歇业说得通，家家都歇业？”萧凛皱眉。
走到小镇中心，总算看到一点活气——一个早点摊支在街角，热气腾腾的蒸笼冒着白烟。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，正慢吞吞地往蒸笼里加水。
“老丈！”王富贵眼睛一亮，几步窜过去，“来三笼包子！再要三碗豆浆！”
老者抬头看了他一眼，又看了看后面的萧凛和青霖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什么，但很快又低下头：“包子没了，豆浆也没了。”
“可您这蒸笼还冒着热气……”
“蒸的是自己吃的。”老者打断他，“几位若是无事，请离开吧。本镇今日不接待外客。”
“我们是星陨阁邀请来的。”萧凛上前一步，亮出那枚传讯玉简，“外事堂应该有人在此等候。”
老者瞥了眼玉简，沉默片刻：“接引弟子昨日就离开了。你们来晚了。”
“离开了？去哪了？”
“不知道。”老者盖上蒸笼盖，“几位请回吧。”
这态度明显不对劲。
萧凛没走，反而在摊位旁的小凳上坐了下来：“老丈，我们是雾海来的。雾海刚经历地煞之灾，死了很多人，我们是侥幸活下来的。”
老者动作顿了顿。
“我们大老远跑来星陨阁，一是宗门召唤，二也是想寻个安身之所。”萧凛声音平静，但话里带着疲惫，“如果您知道什么，还请告知。至少……告诉我们该去哪，该找谁。”
老者看着他，又看了看青霖肩上的伤口和王富贵狼狈的样子，终于叹了口气。
“你们……真是雾海来的？”
“千真万确。”
老者放下手中的水瓢，在围裙上擦了擦手：“接引弟子不是离开了，是失踪了。三天前，镇上的星陨阁弟子一夜之间全都不见了，包括外事堂派来的三位接引弟子。镇上的人怕惹麻烦，都闭门不出。”
“失踪？”青霖脸色一变，“星陨阁没派人来查？”
“查了，来了两个执事，转了一圈就走了，说会调查。”老者苦笑，“但那是两天前的事了，之后就没音讯了。”
王富贵小声嘀咕：“这星陨阁办事效率也太低了吧……”
“慎言。”萧凛制止他，又问老者，“失踪前可有什么异常？”
老者想了想：“那几天，镇子西边的‘观星台’老是半夜发光，还有奇怪的声音。接引弟子们去查看，然后……就没回来了。”
观星台。
萧凛记下这个名字。
“老丈，镇上可有落脚的地方？我们可能需要待几天。”
“有是有……”老者犹豫了一下，“镇东头有家‘迎客来’客栈，老板娘姓吴，是个热心肠。但这两天她家客栈也怪得很，住进去的客人总会半夜听到哭声，第二天就匆匆退房了。”
“无妨。”萧凛站起身，“我们就住那儿。多谢老丈。”
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袋——里面是几块雾海特产的“星纹石”，虽然不值什么钱，但胜在别致。
“这个给您，算是问路钱。”
老者接过布袋，打开一看，眼神微动：“你们……真是从雾海死里逃生的？”
“怎么？”
“这种星纹石，只有雾海深处的‘碎星渊’才有。而碎星渊……两个月前就被地煞吞没了。”老者看着萧凛，“你们能在那种地方活下来，还拿到这些石头，不简单。”
萧凛笑了笑，没解释。
告别老者，三人往镇东头走。
路上，王富贵忍不住问：“萧老大，那老头最后那句话啥意思？试探我们？”
“嗯。”萧凛点头，“他在确认我们的身份。如果我们是冒充的，听到碎星渊被毁就会露馅。”
“那他信了？”
“信不信不重要，重要的是他知道我们不是普通人。”萧凛看向前方雾气中隐约可见的客栈招牌，“接下来，得小心了。”
迎客来客栈是栋三层木楼，门面还算气派，但此时大门虚掩，里面静悄悄的。
推门进去，柜台后坐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，正低头绣花。听到门响，她抬起头——容貌普通，但一双眼睛很亮，透着精明。
“三位住店？”她放下绣绷，露出职业笑容。
“两间房。”萧凛道，“住三天。”
“好嘞。”妇人从柜台下拿出登记簿，“姓名，来历，修为。”
萧凛一一报上。听到“雾海”二字时，妇人笔尖顿了顿，但没说什么。
登记完，她收了房钱——十块下品灵石一天，价格不菲。
“二楼，甲字三号和四号房。”她递过两把黄铜钥匙，“热水在楼下厨房自己打，饭菜另算。另外……”
她顿了顿，压低声音：“晚上过了子时，无论听到什么动静，都别出房门。门窗关好，床头有安神香，点上了能睡踏实些。”
“老板娘，这镇上到底怎么回事？”王富贵忍不住问。
老板娘笑了笑：“客人说笑了，小镇能有什么事？不过是最近闹野猫，半夜叫得凄厉些罢了。”
明显是敷衍。
三人不再多问，拿了钥匙上楼。
房间还算干净，只是有种淡淡的霉味，像是很久没住人了。萧凛和月华兽一间，青霖和王富贵一间——王富贵本来想自己一间，但被青霖一句“你一个人半夜听到哭声会吓尿”给怼回去了。
安顿下来后，萧凛站在窗边往外看。
客栈的位置不错，能看到大半个小镇。此刻已近中午，雾气散了些，街上终于有了几个人影——但都是行色匆匆，低着头快步走过，彼此间连招呼都不打。
“这地方……像座鬼镇。”青霖走到他身边。
“不是鬼镇，是人心惶惶。”萧凛指向远处一座高台——那应该就是老者说的观星台，台顶有座八角亭，隐约能看到亭中有微光闪烁。
“今晚我去看看。”
“太冒险了。”青霖皱眉。
“总得弄明白接引弟子为什么失踪。”萧凛转身，“而且，星陨阁的人应该也在暗中观察——如果我们连这点事都解决不了，他们凭什么重视我们？”
青霖想了想，点头：“我跟你一起去。”
“不用，你留下看着王富贵。”萧凛笑了笑，“那胖子一个人待着，我怕他把客栈拆了。”
正说着，楼下传来吵闹声。
三人对视一眼，下楼查看。
大堂里，一个锦衣青年正拍着柜台发脾气：“什么叫没房间了？本公子刚才明明看见那三人住进来！他们能住，我为什么不能住？”
老板娘陪着笑：“客人息怒，那三位是提前预订的……”
“预订？我怎么没听说接引镇客栈还要预订？”青年冷笑，“你知道我是谁吗？我叔父是星陨阁内门执事！信不信我一句话，让你这破店开不下去！”
萧凛三人站在楼梯口，没出声。
那青年二十出头，修为筑基初期，衣着华贵，腰间玉佩、手上戒指都是法器，一看就是宗门子弟。他身后还跟着两个跟班，也都是筑基期。
“这位公子，真不是我不给您住，是……”老板娘为难。
“是什么？”青年逼问。
老板娘咬咬牙，低声道：“是这客栈……不干净。最近住进来的客人，都会遇到怪事。我是为您好……”
“笑话！”青年大笑，“我赵明轩修行十五年，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？区区小镇客栈，还能闹出花来？本公子今天就住定了！”
他一拍柜台：“把最好的房间给我腾出来！不然……”
话没说完，楼梯上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：
“不然怎样？”
赵明轩转头，看见萧凛三人，眼神一冷：“你们就是刚才住进来的人？把房间让出来，本公子双倍房钱补偿。”
萧凛走下楼梯，打量了他一番：“星陨阁弟子？”
“正是！”赵明轩挺胸，“我叔父是内门执法堂赵执事！识相的就赶紧让房，不然……”
“不然你也要按门规办事，对吧？”萧凛接过话头，“星陨阁门规第七条：禁止仗势欺人，强夺同门或来客之物。违者轻则禁闭，重则废去修为，逐出宗门。”
赵明轩一愣：“你……你怎么知道门规？”
萧凛亮出传讯玉简：“雾海修士萧凛，受外事堂召请而来。按门规，召请来客享外门弟子待遇，你一个内门弟子，对来客出言威胁，该当何罪？”
赵明轩脸色变了变，但很快又强硬起来：“少拿门规压我！你们这些外来修士，谁知道是不是冒充的？把玉简拿来，我要查验！”
他伸手就要抢。
青霖一步上前，匕首已半出鞘。
气氛剑拔弩张。
就在这时，客栈大门又被推开。
一个穿着星陨阁外门弟子服饰的少年匆匆跑进来，看到赵明轩，连忙行礼：“赵师兄！可找到您了！执事让您立刻去观星台集合，说有要事！”
赵明轩皱眉：“现在？”
“是！很急！”
赵明轩狠狠瞪了萧凛一眼：“算你们走运！”
他带着两个跟班匆匆离去。
那外门弟子却没走，而是走到萧凛面前，拱手道：“这位就是萧凛道友吧？外事堂弟子李慕，奉命在此等候。因前几日有事耽搁，未能及时接引，还请见谅。”
终于来了。
萧凛打量这少年——约莫十七八岁，修为炼气八层，眉眼清秀，眼神清澈，不像有心机的人。
“李道友客气。”萧凛还礼，“刚才那位赵师兄……”
“赵师兄脾气是冲了点，但人不坏。”李慕苦笑，“他叔父确实是执法堂执事，所以他平时……嗯，有些骄纵。几位别往心里去。”
他顿了顿，正色道：“萧道友，请随我来。外事堂凌虚子堂主，想见您。”
“现在？”
“现在。”
萧凛看了眼青霖和王富贵。
李慕会意：“您的同伴可以先去观星台等候，那里有茶点供应。堂主只见您一人。”
“好。”萧凛点头，对青霖道，“你们先去，我很快过来。”
青霖应下。
萧凛跟着李慕走出客栈。门外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，拉车的不是马，而是一只通体雪白、额生独角的异兽。
“这是‘踏云兽’，脚程快，且能隐匿气息。”李慕解释，“请上车。”
马车内部比外面看起来宽敞得多，显然是用了空间阵法。李慕坐在对面，等车驶动后，他才低声道：“萧道友，待会儿见了堂主，有些事……您要小心回答。”
“何事？”
“雾海的事。”李慕声音压得更低，“宗门内对您有不同看法。有人认为您是功臣，该重赏；也有人认为……您能活着从地煞和净蚀手中脱身，太‘巧合’了。”
“怀疑我？”
“不是怀疑您的立场，是怀疑您的‘能力’。”李慕看着他，“一个筑基期散修，能做到这些，要么身怀重宝，要么……背后有人。”
萧凛沉默片刻：“李道友为何告诉我这些？”
“因为我看过雾海传回的简报。”李慕认真道，“您救了很多普通人，包括拾荒者、散修，甚至……救了建木遗脉。这样的人，不该被猜忌。”
萧凛笑了笑：“多谢。”
马车很快停下。
下车的地方，是一座幽静的小院。院中种着几株青竹，石桌上摆着茶具，一个青袍老者正在沏茶。
老者面容清癯，双目有神，气息深不可测。
外事堂主，凌虚子。
“来了？”凌虚子没抬头，专注地倒茶，“坐。”
萧凛行礼后坐下。
凌虚子推过来一杯茶：“雾海的‘雾隐茶’，尝尝。这茶只有雾海深处的几株老茶树才产，地煞之后，怕是再也喝不到了。”
萧凛端起茶杯，抿了一口。茶香清冽，入口微苦，回味甘甜。
“好茶。”
“茶是好茶，可惜了。”凌虚子放下茶壶，看向萧凛，“萧凛，你知道星陨阁为什么召你来吗？”
“简报上说，嘉奖和问询。”
“那是官面说法。”凌虚子淡淡道，“真正的原因是——我们需要一个‘变数’。”
萧凛心头一动。
“星陨阁立宗三千年，如今看似鼎盛，实则内忧外患。”凌虚子直言不讳，“内部派系争斗，外部净蚀虎视眈眈，还有天庭式微带来的天地规则紊乱……我们需要新鲜血液，需要能打破僵局的人。”
他盯着萧凛：“你，就是我看中的‘变数’。”
“堂主高看我了。”
“不是高看。”凌虚子摇头，“陈守拙那老家伙三十年前就是我看中的人，他潜伏雾海，查出了净蚀的谋划，但代价是重伤濒死。而你，一个筑基期，不仅完成了他的任务，还做得更多。”
他顿了顿：“所以我要你通过一个考验。”
“什么考验？”
“查清接引镇弟子失踪的真相。”凌虚子眼中闪过一丝锐利，“这不是普通的失踪，背后牵扯到宗门内部的一些……肮脏事。你若能查清，我保你在星陨阁有一席之地。若不能……”
他没说完，但意思很明白。
萧凛放下茶杯：“我接受。”
“好。”凌虚子点头，“记住，你只有三天时间。三天后，无论查没查清，都必须离开接引镇——因为第四天，这里会发生一些‘意外’。”
“意外？”
“一场大火，或者一次地动。”凌虚子语气平静，“总之，接引镇会从地图上消失，所有痕迹都会被抹去。而失踪的弟子……会成为‘因公殉职’的英雄。”
萧凛心头一寒。
这不是考验，这是灭口前的利用。
但他没有选择。
“明白了。”他站起身，“我会查清的。”
凌虚子看着他，忽然笑了：“萧凛，你很像年轻时的我——不甘命运，敢搏一线生机。但记住，在星陨阁，光有勇气不够，还得有脑子。”
他递过来一枚玉简：“这是接引镇所有失踪弟子的资料，以及观星台的建筑图。去吧。”
萧凛接过玉简，行礼离开。
走出小院时，李慕还在马车旁等候。
“萧道友，堂主他……”
“给了我一个任务。”萧凛坐上马车，“回观星台。”
马车驶动。
萧凛靠在车厢壁上，闭目消化刚才的信息。
星陨阁内部有派系斗争，凌虚子想借他的手清理对手。接引镇弟子失踪是导火索，而三天后，这里会被“意外”抹平。
时间紧迫。
更重要的是——凌虚子那句“你只有三天时间”，其实还有一层意思：
三天内，他是安全的。
三天后，如果他没查出真相，或者查出了但没用，那么他也会成为“意外”的一部分。
马车停下时，萧凛睁开眼，眼中已是一片清明。
观星台到了。
而真正的考验，现在才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