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呃啊!”
阿玖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,身体猛地弓起,如同离水的虾米,浑身肌肉绷紧到了极致,青筋暴起。
疼痛在四肢百骸中蔓延,仿佛魂魄都要被撕扯出去。
似乎是痛到了极致,胜过此前任何一次。
不知是因为失血还是因为疼痛,阿玖的意识变得游离。
孩子……安乐……那些他曾在黑暗中无数次憧憬,却又不敢奢望的画面,此刻变得无比清晰。他不能死,他还没有抱一抱他的孩子,还没有……再多陪陪他的陛下。
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,猛地从他身体深处迸发出来。
他死死咬住下唇,鲜血渗出,染红了苍白的唇瓣,喉咙里发出野兽般低哑的嘶吼,用尽了残存的、乃至透支生命的所有力量,配合着女医的引导,向下用力。
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,每一息都煎熬如同在刀尖上翻滚。
终于——
“哇——!”
一声极其微弱,却清晰无比的婴儿啼哭,如同破开阴霾的第一缕阳光,骤然响彻在弥漫着血腥和绝望的产房里。
那哭声带着顽强的生命力。
“生了!生了!是个小帝姬!恭喜陛下!恭喜谌侍君!”医女喜极而泣,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浑身沾满血污、皱巴巴的小小婴孩抱起。
怜舟沅宁紧绷到极致的心弦骤然一松,几乎站立不稳。
她甚至来不及去看那孩子一眼,目光第一时间投向床榻上的阿玖。
在听到孩子哭声的刹那,阿玖紧绷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,骤然松弛下去,所有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。
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极淡、极虚弱的笑意,如同雪地里最后一点微光,随即头一歪,彻底失去了意识,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,证明他还活着。
“阿玖!”怜舟沅宁扑到床边,探他的鼻息,感受那细若游丝的气息,心再次揪紧。
“陛下放心,殿下只是力竭昏厥,性命暂时无碍……”太医令连忙上前诊脉,“只是之后,侍君的身子便需得更细心得温养着,再出不得半分差错了,若稍有差池,便可能……”
后面的话,太医令没敢说下去。
怜舟沅宁闭了闭眼,将翻涌的心潮强行压下。
再睁开时,目光已恢复帝王的清明。她看向被清洗干净、裹在明黄色襁褓里的女儿。
那孩子虽不足月,却并不似寻常早产婴孩那般孱弱细小,哭声虽弱,却持续有力,小小的拳头攥着,在空中无意识地挥舞。
眉眼轮廓依稀能看出阿玖的精致,也带着几分怜舟沅宁的影子。
“安乐……”怜舟沅宁低低唤出早已定下的名字,指尖极轻地触了触女儿温热的脸颊。
小安乐仿佛有所感应,哭声渐歇,小嘴嚅动着。
“陛下,小帝姬虽不足月,但脉象平稳有力,呼吸顺畅,实乃万幸!”太医仔细检查后,回禀道,语气中也带着一丝庆幸。
怜舟沅宁点了点头,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一半。
她俯身,从医女手中接过那个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襁褓,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。
这是她和阿玖的孩子,是阿玖拼却性命换来的骨血。
“传朕旨意,晋棠棣苑谌侍君为承卿,赏百金,皇四女赐名怜舟安乐。棠棣苑上下,赏一年份例。”
“另,太医院需日夜轮值,精心照料承卿与四皇女,若有半分差池,朕唯你们是问!”
“臣等遵旨!”太医与宫人齐声应道。
怜舟沅宁将小安乐交给早已候在一旁、精心挑选的侍从,仔细叮嘱了几句,这才重新坐回阿玖床边。
他脸色白得透明,长发被汗水浸透,黏在颊侧,呼吸微弱得几乎探不到。
她忽而回忆起许多年前。
那时她十三岁,因觉着新奇,便悄悄到了乐坊。
丹枫城最好的乐坊,虽然不及宫廷乐署规整,却自有一种鲜活恣意的生气。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,间或夹杂着婉转的唱腔和清脆的笑语。
她隐在二楼的雅座帘后,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底下喧嚣的大堂。正是午后,阳光透过雕花窗棂,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然后,她便看见了那个少年。
他穿着一身水红色的舞衣,料子轻薄,随着他的旋转飘拂,像一团流动的霞光。墨发未束,只用一根简单的银簪松松挽住少许,随着舞步飞扬。
他正在跳一曲《柘枝》,身段柔软得不可思议,足尖点地,轻盈如燕,每一个回旋,每一个折腰,都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灵动与媚意。
他的脸上施了薄粉,点了朱唇,眉眼被勾勒得愈发精致,眼尾微微上挑,看人时仿佛带着钩子。台下喝彩声、叫好声不断,甚至有人将金银锞子、玉佩香囊往台上抛。
可他那双漂亮的、琉璃似的眸子里,却没有半分得意或谄媚,反而清澈得惊人,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疏离,甚至……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与茫然。
仿佛这满堂喧嚣,这身华丽舞衣,都与他无关。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,用身体诉说着一段无人能懂的故事。
怜舟沅宁看得有些出神。宫中舞伶技艺或许更精湛,姿态或许更标准,却从未有一人,能跳出这般……活生生的、带着刺又惹人怜惜的风情。
一曲终了,他微微喘息着,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,在灯光下闪着莹莹的光。他抬手,用袖子随意抹去汗水,动作带着点不经心的野性。
班主满脸堆笑地上前,说了些什么,似乎是让他在席间陪酒。少年脸上的疏离瞬间变成了明显的抗拒,他后退半步,摇了摇头,嘴唇紧抿着。
坊主的脸色沉了下来,伸手想去拉他。少年猛地甩开,眼神骤然变得锐利,像只被逼到墙角、竖起了浑身尖刺的小兽。
就在那时,他似乎察觉到了楼上的视线,猛地抬起头,直直地朝帘后望来。
四目相对。
怜舟沅宁没有躲闪。
她看到那双琉璃似的眸子里,先是闪过一丝惊讶,随即是警惕,然后,在那一片喧嚣与逼迫的底色中,竟奇异地映出了一点她的影子,带着探究,还有一丝……如同迷途幼鹿般的、一闪而过的脆弱。
只一瞬,他便迅速低下头,恢复了那副拒人千里的模样。
可那一眼,却像一枚小小的石子,投入了怜舟沅宁年少的心湖,漾开了细微的、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。
后来,她才知道,他叫阿玖。乐坊里最新的头牌,也是最不驯的一个。
可那时她不曾想到,这样一个人,会为着她磨去所有傲气与锐利,变成如今这般模样。
这些年她一直觉得她欠了他,可是许多的情意、纠葛……又该怎么还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