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值深秋,御花园内菊英缤纷,丹桂余香,然太液池畔的凉亭四周,却被一股无形的气场所笼罩,连飘落的枯叶都悄然避开了亭台的范围。
亭内,皇帝皇甫明璋正襟危坐,眉宇间虽带着一丝疲惫,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抑制的振奋。他对面,坐着一位女子。
但见那女子身着流彩暗花云锦宫装,裙裾以金线绣着繁复的鸾鸟衔枝纹路,在秋日稀薄的阳光下,流转着细腻而高贵的光泽。外罩一件月白云纹绡纱披风,清风拂过,广袖轻扬,恍若随时可能乘风归去。她青丝绾成朝云近香髻,仅簪一支素雅的羊脂白玉兰簪,并几星点翠细钿,除此之外并无多余佩饰,却愈发衬得她容颜清丽绝伦,气质空灵出尘,仿佛集天地灵秀于一身。正是已臻太乙真仙之境的梁岁岁。
“爱卿,”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,“你既已成就太乙真仙之位,此乃云煌亘古未有之祥瑞,朕意已决,当昭告天下,以安民心,以慑四方!”
梁岁岁闻言,纤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拂过面前的白玉茶杯,眸光平静无波,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:“陛下,此事,不妥。”
皇帝眉头微蹙:“哦?有何不妥?有真仙坐镇,我云煌国威必将远播,周边宵小谁敢再犯?”
梁岁岁抬眸,目光深邃,仿佛能穿透虚空,看到常人无法触及的规则脉络。“陛下,天地有序,万物有常。每一方地域皆有其运转之道,强行以超出此界常态之力显化于世,非是祥瑞,反是扰乱了此地的秩序平衡。”
她顿了顿,见皇帝面露沉思,继续道:“此前帝都纷传‘神秘女子’,众人苦苦寻觅,我为何不直接显露真实修为?便是此理。云煌地大物博,国运昌隆,远胜西夜、狄戎之流,陛下难道未曾察觉,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护佑?此乃云煌自身积累的福报,非一人之力可完全替代。”
她的语气转为凝重:“若将我晋升之事公之于众,短期内或可震慑邻国,但长远来看,必会引来更强大的窥伺。届时,觊觎云煌富饶国运的,将不再仅仅是凡间国度,更有那高高在上的……上界修士,乃至其他不可知的存在。彼时,即便是我,恐也难以独力保全整个云煌周全。”
皇帝神色凛然,他并非愚钝之人,梁岁岁一番话,如冷水浇头,瞬间让他从“真仙护国”的狂热中清醒过来。他想起之前玄煞老魔化身、狄戎萨满的恐怖,那还仅仅是上界力量的冰山一角。若真引来更强大的存在……
“那……依爱卿之见?”皇帝的语气已然软化。
“隐于幕后,方是上策。”梁岁岁斩钉截铁,“我在暗处,比站在明处,能做的事情更多,也更方便。云煌可按自身轨迹发展,积蓄国力,而我,可为云煌剪除那些试图破坏规则的‘意外’。”
她看向皇帝,目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:“故此,关于我修为之事,请陛下务必守口如瓶。对外,我仍需一个合理的‘消失’理由。”
皇帝深吸一口气,缓缓点头:“朕明白了。是朕思虑不周,险些为云煌招来大祸。便依爱卿所言。”他顿了顿,“爱卿提及‘消失’……”
“我需要一段时间‘闭关’。”梁岁岁接口道,“落霞山谷一战,虽侥幸突破,但境界未稳,且当日情势危急,许多关隘未能细细体悟。我需返回师门,请教师尊,巩固修为。”
这时,一直侍立在亭外,身着亲王常服、气度沉凝的皇甫凛走了进来。他显然已听到部分对话,向皇帝行礼后,看向梁岁岁,眼神复杂,有关切,有敬畏,更深处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。“郡主此番回山,不知需时几何?”他的声音依旧沉稳,却比平日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。
梁岁岁对他微微颔首,算是回礼,语气平和:“短则数月,长则……未必可知。修行无岁月。不过,在此期间,青鸾司自有章程运转,影一与青琐足以应对寻常事务。若有紧急情况,他们知道如何联系我。”她目光扫过皇帝与皇甫凛,“朝中之事,有陛下运筹帷幄,有镇南王执掌军事,新复出的太子殿下亦可从旁制衡,当可无虞。”
她特意提及太子,皇帝眼中精光一闪,似有所悟。皇甫凛则垂眸应是,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失落。仙凡之隔,在她成就太乙的那一刻,便已如天堑。他纵是亲王之尊,统兵百万,在她眼中,或许也与凡人无异。那份悄然滋生的情愫,在此刻显得如此微不足道,甚至无法宣之于口。
……
离开皇宫,梁岁岁并未直接动用神通离去,而是先回到了梁府。
梁府上下早已得知她归来,府门大开,仆从恭敬列队。梁岁岁的母亲,如今的梁国公夫人,携着一众女眷早已在二门处等候。见到女儿翩然而至,那通身的气派与隐隐流露的威仪,让梁夫人又是骄傲又是心酸,未语泪先流。
“岁岁……”梁夫人上前握住女儿的手,千言万语哽在喉头。
梁岁岁心中微软,反手握住母亲的手,语气柔和了许多:“母亲,女儿回来了。此番只是小住一两日,之后需回师门闭关一段时日,特来向父亲母亲禀明。”
厅内,梁国公亦是感慨万千。他这个女儿,早已非池中之物,如今的成就更是超出了他的想象极限。他虽不知“太乙真仙”具体为何,但也明白那是了不得的境界,连皇帝都需仰仗、敬畏。
“家中一切安好,你不必挂心。”梁国公沉声道,“你在外……一切小心。”千言万语,化作一句最简单的叮嘱。
梁岁岁颔首,与家人用了晚膳,叙了家常,享受了片刻难得的凡俗温情。她并未在府中显露神通,依旧如寻常归家女儿一般,但府中上下,无人再敢以寻常目光视之。
……
就在梁岁岁于梁府享受天伦之乐时,帝都的暗流并未停歇。
东宫,太子皇甫琛虽已复出,但经此一挫,锋芒内敛了许多。他深知自己能重获自由,乃至保留储君之位,全赖梁岁岁与皇甫凛的“制衡”之策,而非父皇对他有多看重。他如今行事,愈发谨慎。
而与此同时,一向低调,甚至在之前诸皇子争权中几乎毫无存在感的五皇子皇甫钰,开始悄然活跃。他并未像二皇子那般急不可耐地揽权结交,反而更加勤勉于政务,待人接物温文有礼,对太子亦是恭敬有加,仿佛一心只做贤王辅佐。
然而,在无人注意的角落,五皇子府邸的书房内,烛火常亮至深夜。皇甫钰面前摊开着各地呈报的文书,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,眼神深邃。
“梁岁岁……”他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,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、意味不明的弧度,“青鸾司主,昭慧郡主……不,你远不止于此。连二哥那般势力都顷刻覆灭,皇甫凛那武夫因你而权柄更重……你才是这云煌如今真正的定海神针。”
他取出一份密报,上面记载着梁岁岁近日入宫、回府的消息。“闭关?”他轻笑一声,“怕是又要有什么大动作了吧。也好,你越强,云煌越稳,于我而言,未必不是机会。只是……绝不能与你为敌。”他将密报凑近烛火,看着它化为灰烬。“隐忍,方是长久之道。”
……
万里之外,幽暝魔域深处,一座由骸骨与怨魂筑成的宫殿内。
玄煞老魔的本体盘坐在一团翻涌的黑色魔气中,他原本狰狞的面容此刻更显苍白,气息也比往常萎靡了不少。化身被灭,连带他本体也受了不轻的反噬。
“太乙真仙……区区下界蝼蚁,竟能成就太乙!”他嘶哑的声音中充满了怨毒与难以置信,“坏本座大事,毁本座化身!此仇不共戴天!”
他周身魔气汹涌,显示出内心的极度不平静。“源血灵胚……必须得到!唯有借此界本源之力,本座方能恢复伤势,甚至更进一步!”他眼中血光闪烁,“那小辈定然知晓灵胚下落,甚至可能就在她掌控之中……硬闯云煌已不可行,需得从长计议……”
他沉吟片刻,发出一道晦涩的魔念:“传令下去,密切关注云煌动向,尤其是那个梁岁岁!同时,给西夜那边再施加点压力,让他们别那么快就垮了!本座需要他们牵制云煌的注意力!”
……
北境荒原,狄戎王庭深处,一座古老的祭坛上。
新任的狄戎大萨满,一位身形佝偻、脸上涂满诡异油彩的老者,正对着祭坛上一尊模糊的、散发着荒古气息的石像匍匐祈祷。
石像微微震动,一道古老而宏大的意志降临,带着漠然与一丝被触怒的威严。
“吾之仆从……失败了……”意志的声音直接在老萨满脑海中回荡,震得他神魂颤抖。
“伟大的荒古巫神恕罪!”老萨满以头抢地,“那云煌女子……实力超乎预估,她……她似乎已触及更高的层次……”
“太乙……仙道……”巫神的意志带着一丝审视与贪婪,“此界……竟能诞生如此存在……有趣。她身上……有‘源’的气息……与那灵胚同源……”
“巫神大人,我们接下来该如何?”老萨满颤声问道。
“暂缓……直接冲突。”巫神意志沉吟,“此女已成气候,正面抗衡,尔等非其敌手。然……灵胚关乎此界根本,不容有失……待吾寻得其确切所在……或可……引动‘它’醒来……”
意志逐渐消退,留下的话语却让老萨满浑身冰凉,又带着一丝疯狂的兴奋。引动“它”?那将是何等恐怖的存在?
……
流霞别院,地下深处。
被重重禁制与阵法隐匿的源血灵胚,依旧在缓缓搏动,散发着浓郁至极的生机与本源气息。它仿佛一颗沉睡的心脏,悄然维系着某种平衡。梁岁岁在离开前,又加固了此地的封印,确保气息不会外泄。但她深知,此物如同黑夜中的明灯,迟早会引来更多、更强大的觊觎者。如何处理这源血灵胚,将是她回师门需要请教师尊的重要问题之一。
……
秋夜凉如水,梁岁岁立于梁府后园的观星楼上,衣袂飘飘,宛若谪仙。她遥望星空,目光似乎穿透了无尽虚空,看到了那隐藏在星辰之后的、更加广阔而危险的世界。
成就太乙,并非终点,反而像是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,门后是更大的棋盘,更强大的对手。玄煞老魔本体的报复,荒古巫神的真正图谋,源血灵胚引来的潜在争夺,以及师门曾预警的、可能因她晋升而引来的上界关注……这一切,都如同悬在云煌之上的利剑。
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,气息在夜空中凝而不散,化作点点灵光。“是时候回山了。”
身形微微一晃,空间泛起细微的涟漪,观星楼上已空无一人,只余满园清辉,以及那悄然没入虚空、前往莫测师门的一道仙踪。
帝都的夜,依旧繁华而平静,但知晓内情的人都明白,这平静之下,是愈发汹涌的暗流。云煌的未来,因一位太乙真仙的诞生,驶向了未知而波澜壮阔的航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