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东府,那座通体由浅灰色花岗岩砌成、象征着新生与秩序的新生居总部大楼前,晨雾尚未完全散尽,檐角悬挂的铜铃在微风中轻响,叮咚声里裹着工业新城特有的蒸汽暖意。楼前的广场用青石板铺就,缝隙里还凝着晨露,映着天边初升的霞光泛着细碎银光。
早已接到电报通知的太后梁淑仪,正身着一身浆洗得笔挺的深蓝色工作服——袖口磨出了细微的毛边,胸前别着枚铜制的“新生居总管”徽章,在晨光下泛着哑光。她将乌黑的长发高高盘在脑后,用一支素银簪固定,露出光洁的额头。身后一众新生居管事整齐列队,青布制服下摆齐齐垂至脚踝,每个人手中都捧着烫金的接待手册,肃然而立的姿态里透着工业管理的严谨。
她脸上虽然带着一丝面对天威的紧张—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工作服的铜扣,指腹因常年处理报表磨出的薄茧清晰可见,但更多的却是经过无数实际工作磨炼出来的从容与自信。晨光落在她眼角的细纹上,为那份雍容添了几分实干者的坚韧。
当她抬眼望见那道身着玄色九龙纹常服的身影——衣料上的赤金龙纹在晨光中流转,腰间羊脂白玉带的鸾鸟衔枝带钩折射出温润光泽,在一众身着绯红官袍、石青朝服的王公大臣簇拥下缓缓走来时,她的呼吸还是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窒,握着接待手册的手指悄然收紧。
——女帝,姬凝霜!
“新生居代总管梁淑仪,率全体管事恭迎陛下圣驾。”她的声音平稳有力,没有朝臣那般刻意的谦卑,却带着几分实干者的坦荡。
她没有像身后闻讯赶来的地方官员那般行三跪九叩的大礼,而是按照你定下的“新生居礼仪”,上身微微前倾,屈膝颔首,动作标准利落,尽显不卑不亢的气度。身为大周太后,她本就无需对皇帝行臣礼,只是在此地,她必须隐匿皇家身份,以代总管自居;而对面的姬凝霜与一众朝臣即便从那熟悉的雍容气度中认出了她,碍于皇家颜面与安东府的特殊格局,也绝不敢当众点破。
姬凝霜那双深邃如寒潭的凤目,在她身上停留了足足三息——从她深蓝色工作服的铜扣,到鬓边素银簪的光泽,再到身后管事们整齐的队列,目光扫过之处,尽是对这方“新世界”的审视。
母后……朕的母后,竟成了那个男人麾下的“总管”,成了朕名义上“皇后”的岳母。复杂的情绪如同晨雾般在她心头翻涌——有对母后处境的诧异,有对那个男人掌控力的暗惊,更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,但她常年执掌朝政的脸上,却依旧波澜不惊,连眉峰都未曾动过一分。
“平身。”她的声音如同浸过寒冰的玉磬,清冷中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严,尾音落在晨风中,让周遭的空气都凉了几分。
话音刚落,她便开门见山,直奔此行最核心的目的:“‘皇后’何在?”那声“皇后”刻意加重了语气,带着几分帝王对“臣下”的问责,又藏着几分女子对心上人的惦念。
梁淑仪直起身,姿态依旧恭敬,回答得条理清晰:“回陛下,社长奉陛下密旨,正在巴蜀之地清剿名为‘欢喜魔门’的邪教,以‘替天行道’为号肃清地方邪祟。临行前他特意交代,若陛下驾临安东府,一切接待事宜由臣下全权负责。”她刻意提及“陛下密旨”,既抬了姬凝霜的颜面,也点明了社长行动的合法性。
“替天行道……”姬凝霜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,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扬。
她的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,那是常年冰封的脸上难得的柔和——这个男人,无论身在何处,都总在做些惊世骇俗的事,从督造蒸汽火车到清剿东瀛,永远不知停歇。可偏偏,这份敢闯敢为的锋芒,正是最吸引她的地方。她的目光越过梁淑仪的肩头,精准地落在了她身后不远处:一名身着浅青色侍女服的女子怀中,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,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,好奇地打量着这阵仗。
那一瞬间,姬凝霜那颗被帝王心术、朝堂纷争磨得比寒铁更硬的心,竟骤然柔软下来,如同初春湖面消融的薄冰,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几分。
她一眼就认出了那张小脸。
那张小脸,眉梢眼角带着皇妹姬月舞七分的娇俏,尤其是那对笑起来便浮现的梨涡,与月舞如出一辙;而鼻梁的弧度、唇线的轮廓,又分明透着那个男人三分的英气——这是母后与他的孩子,梁效仪。
梁效仪!
母后与他的孩子。
姬凝霜缓缓迈开脚步,玄色龙袍的下摆扫过青石板上未干的晨露,洇出几缕淡淡的水痕。身后一众大臣无不面露惊愕——他们从未见过九五之尊对一个稚童流露如此关切,更遑论不顾帝王威仪主动趋步上前。而她毫不在意,径直走到了小女孩的面前。
她腰身微折,缓缓俯身,动作轻得近乎凝滞——全然不像那位端坐金銮殿、决断天下事的帝王。玄色九龙纹常服的下摆垂落于地,如同一匹泛着暗金纹路的墨色锦缎,悄然铺展开来。那双曾阅尽朝堂风云、裁决过无数朝臣生死的凤目,此刻竟与一双盈满纯真与好奇的眸子平齐,眼底惯有的凛冽寒威,竟如融雪般悄无声息敛去了大半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她的声音压得极轻,如同春日融冰时的细雪落地,裹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,尾音还不自觉地微微上扬,分明是怕惊扰了眼前这团软乎乎的小生灵。
这位执掌万里江山的女帝,声音里竟漾着几分连自己都陌生的温柔。
小女孩似乎被她身上那股无形的威仪震慑住了,下意识地往侍女的怀里缩了缩,小脑袋埋在侍女的颈窝,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偷偷打量她,攥着侍女衣角的小手紧了紧,小脚丫不安地在侍女腰间踢了踢。
但孩童的好奇心终究压过了胆怯,她很快又鼓起勇气,从侍女怀里探出小脑袋,小奶音裹着几分怯生生的软糯:
“我……我叫梁效仪。”说到自己名字时,她还下意识地挺了挺小胸脯,像是在炫耀这个名字。
姬凝霜的脸上,缓缓绽开一抹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浅笑,如同寒梅初绽,清冷的眉眼瞬间染上暖意。
她缓缓伸出手,那只执掌过万里江山、批阅过堆积如山奏折的手,此刻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。白皙如玉的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小女孩柔嫩的脸颊——那触感细腻温热,与她常年握笔的指腹形成鲜明对比,让她心头又是一软。
这就是他的骨血吗?
眉眼像母后,英气像他,这般鲜活的小生命,竟让她一点都生不出嫉妒之心。或许,这就是血脉相连的“家人”之感吧。
天色微明,锦城的街道还笼罩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静谧之中。青石板路被夜露浸润得发黑,倒映着天边微弱的鱼肚白,连远处更夫敲梆的余音都已消散。
一辆毫不起眼的黑色马车正行驶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,车厢由厚重的乌木打造,表面涂着哑光漆,连车轮都裹着厚实的棉垫,行驶起来悄无声息。驾车的正是江龙潜,他一身玄色劲装,腰间佩着短刀,脊背挺得笔直,目光警惕地扫过两侧紧闭的铺面,即便在无人的街道上,也保持着锦衣卫统领的警觉。
车厢之内,气氛却与外界的静谧截然不同,压抑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。
一侧的软垫上,无名道人盘膝而坐,双目紧闭,双手结着太极印。他那身破旧的道袍下,肌肤隐隐透着淡金色的光晕,周身气流盘旋,带着新生真气的澎湃——这是他道基尽毁后重获的力量,每一次运转都让他激动得浑身发颤。饱经沧桑的脸上没有了先前的麻木,取而代之的是近乎神圣的狂热,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因激动而露出的笑意。
另一侧,素云正襟危坐,背脊挺得笔直,却难掩身体的僵硬。她已换上一身干净的青色衣裙,料子是普通的粗布,却洗得洁白如新,洗去了地牢的污垢与血腥后,露出了清丽脱俗的脸庞,只是长期被囚禁采补的经历,让她的脸色透着病态的苍白,唇瓣也毫无血色。她双手交握放在膝上,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,目光紧紧盯着车厢地板,不敢与你对视。
而你,正慵懒地靠在柔软的厢壁上,头微微后仰,闭目养神。身上那件月白色的常服随意搭在肩头,领口微敞,露出线条流畅的脖颈。先前为无名重铸道基的惊天“神迹”,于你而言仿佛只是抬手拂去灰尘般微不足道,周身萦绕着的,依旧是那份云淡风轻的从容。
马车在沉默中前行,车轮碾过青石板的细微声响,成了车厢内唯一的动静。
车厢内的气氛混合着无名新生真气的灼热、素云的紧张惶恐,还有对你的敬畏,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,几乎要凝固成实质。
终于,你缓缓睁开了眼睛,眸光清澈如洗,却又深不见底,仿佛能洞悉人心最深处的秘密。
你的目光没有丝毫停留地掠过仍在修炼的无名——这个已被你彻底重塑的“神选战士”,此刻的状态尽在你掌握之中。
你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身旁如惊弓之鸟般的素云身上,将她细微的颤抖、紧抿的唇瓣尽收眼底。
你那张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上,缓缓露出一抹看似随意的微笑,眉眼弯弯,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温和。
“你说,云湖寺以前还有过很多像你一样的‘桃花女尼’?”
你的声音很轻,很柔,如同春日微风拂过湖面,带着几分不经意的闲聊意味,落在车厢里,却打破了沉重的寂静。
但这句话落入素云耳中,却不亚于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响,让她浑身的血液都瞬间冻结!
她那具刚刚因为换上干净衣服、感受到久违温暖而略微放松的娇躯,猛地一僵,双肩剧烈地颤抖起来,连带着座椅都发出了细微的晃动。
那些被她用尽全力压抑在灵魂最深处、不敢触碰、不愿回忆的血色记忆——地牢的潮湿霉味、了尘秃驴的狞笑、姐妹们的哀嚎,如同决堤的洪水般轰然涌上心头,瞬间将她淹没。
她的俏脸“唰”地一下变得惨白,比身上的青色衣裙还要无血色,连嘴唇都失去了所有光泽,微微发颤。
她那双刚刚因为见证你重塑道基的“神迹”而充满狂热与希望的眸子,瞬间被浓重的痛苦、恐惧与绝望所取代,泪水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打转。
“她们……”
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,牙齿咬得下唇发白,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,连一句完整的话都难以说出。
“她们都死了!”三个字终于冲破喉咙,带着撕心裂肺的痛苦,在车厢里回荡。
你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地看着她,眼神平静而深邃,带着一种无声的鼓励,仿佛在告诉她:说下去,把一切都讲出来。
在那双仿佛能洞悉所有痛苦与隐秘的眼眸注视下,素云刚刚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,如同脆弱的琉璃般瞬间崩溃。
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,从她美丽的眼眶中滚滚滑落,砸在青色衣裙上,晕开一个个深色的水痕。
“社长您不知道!那里根本不是什么寺庙,是牧场!是地狱!”她的声音带着哭腔,却充满了泣血般的恨意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。
“一个专门为昆仑山那群畜生‘饲养’鼎炉的人间地狱!”她猛地提高了声音,胸腔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起伏,“那些披着袈裟的秃驴,根本不是和尚,是披着人皮的恶魔!”
“能被送进云湖寺的,都不是普通女子!”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,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,“她们要么是被魔门暗中灭了满门的正道门派遗孤,比如靳月妹妹,她是前任长河剑派掌门的独女,一家三十余口全被妖僧杀害;要么是朝堂上与魔门勾结的贪官政斗失败后,被抄家的女眷,她们的父兄获罪,却要她们来承受折磨;甚至还有些是魔门从其他邪派手中‘买’来的俘虏,像货物一样被交易、被囚禁!”
“她们每一个人都身怀家仇血恨,心中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怨念!”素云的声音哽咽着,泪水模糊了视线,“而云湖寺那群畜生,就利用这一点,用虚无缥缈的‘佛法’消磨我们的意志,用所谓的‘点化’摧毁我们的神智,让我们在绝望中麻木,成为任人宰割的羔羊!”
“她们就像一朵朵被精心培育的毒花,”素云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悲凉,“等到我们心中的怨念与体内的元阴都达到最‘鼎盛’的时候,就会被当成最上等的‘祭品’,送往不知名的地方,供那些‘金刚’‘明王’采补、蹂躏,生不如死!”
“等到她们的元阴被榨干,怨念被吸尽,变得人不像人、鬼不像鬼之后……”素云说到这里,身体因极致的痛苦与愤怒而剧烈抽搐,牙齿咬得咯咯作响,“就会带走,现在我才从无名道长这里知道,她们肯定都被丢进那个‘大乐不净池’,成为那尊‘佛母’的养料,连灵魂都要被彻底吞噬!”
“我在地牢里认识的靳月妹妹,她比我小两岁,总是把藏起来的窝头分我一半,”素云的声音突然变得轻柔,带着对往昔的怀念,随即又被绝望取代,“那天外边的妖僧来选人,她为了保护我,故意打翻了油灯吸引注意,被他们拖走了……我再也没有见过她,她一定是被送进了那个血池,成了魔佛的养料!”
“而我,只是因为了尘那老秃驴觉得没能彻底让我屈服,觉得我的‘怨念’还能再‘养’得更浓,就一直把我当成禁脔折磨,直到您出现救了我……”说到最后,她再也无法抑制崩溃的情绪,“噗通”一声扑倒在你面前,将脸深深埋在冰冷的车厢底板上,发出受伤幼兽般绝望而凄厉的哀嚎,肩膀剧烈地起伏着,将所有的痛苦、恐惧与恨意都倾泻了出来。
而你那如同恶魔低语般的欲魔心声,也在此时悄然响起,带着几分了然与冷冽。
原来如此,这“不净佛母”的养料,不仅要元阴,还要“怨念”,倒是个不挑食的邪物。家破人亡的遗孤、政斗失败的女眷、邪派交易的俘虏……欢喜魔门倒是把“废物利用”玩到了极致,用仇恨喂养仇恨,用痛苦催生邪恶,手段倒是够阴毒。
安东府,星月楼顶层雅间。雕花的梨木窗棂敞开着,窗外是鳞次栉比的红砖房,工厂烟囱冒出的蒸汽在晨光中凝成白雾,带着淡淡的煤烟味与草木清香飘进室内。
气氛在最初君臣相见的拘谨过后,渐渐变得有些微妙的家常——没有了朝堂上的森严礼制,少了几分君臣的隔阂,多了几分亲人相见的松弛。
女帝姬凝霜正端着一只透明琉璃杯,杯壁上布满细密的气泡,正缓缓向上升腾,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。她的目光带着几分新奇,仔细打量着这只造型别致的杯子,指尖轻轻摩挲着光滑的杯壁——这与她平日使用的青花瓷、白玉杯截然不同,透着一股精巧的匠气。
“汽水?”
她轻启朱唇,念出这个陌生的词汇,声音里带着几分探究。随即,她微微倾斜杯身,浅酌了一小口——冰凉的液体滑入喉中,带着恰到好处的甘甜,气泡在舌尖破裂,带来一丝奇妙的刺激感,让她不由得眯起了凤目。
这股新奇的口感,与宫廷中醇厚的茶汤、甘烈的御酒截然不同,带着几分清爽的活力,让她那因连日赶路而略显疲惫的心神都为之一振。
“有趣的小东西。”她放下琉璃杯,杯底与梨花木桌面碰撞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目光转而落在对面的梁淑仪身上——她穿着朴素的深蓝色工作服,头发依旧用素银簪盘起,却难掩那份深入骨髓的雍容华贵,眼角的细纹里都透着从容。
“母后,你在安东府,似乎也没闲着。”姬凝霜的语气听似平淡,像是女儿对母亲的日常询问,但目光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试探——她想知道,母后在这个男人的“新世界”里,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。
梁淑仪微微一侧头,露出一抹温和的浅笑,那笑容里既有太后的端庄,又有普通母亲的慈爱,还有几分实干者的坦荡:“陛下说笑了,哀家在这里,不过是帮他处理些总务杂务,比如审核各车间的报表,协调各部门的调度,算不上什么大事。”
“他?”姬凝霜的凤目微微一眯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琉璃杯的杯耳——这个称谓,既亲昵又自然,让她心头泛起一丝微妙的酸意。
“他也是的,”姬凝霜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嗔怪,酸意更浓,“你刚生了效仪不到一年,身体还没完全恢复,他就敢让你挑起这么重的担子,真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。”这句话里,既有女儿对母亲的心疼,也有一个女人对“情敌”的隐晦醋意。
梁淑仪如何听不出她话里的深意?她轻叹了一口气,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——有对那个男人忙碌的无奈,有对他成就的骄傲,更有发自内心的理解与包容。
“前几个月,他在汉阳监督分部建设,哀家和月舞带着效仪去陪了他十几天。”梁淑仪缓缓开口,语气带着回忆的温情,“他虽忙得脚不沾地,每天要去工地查看进度,要和工匠讨论图纸,但只要回到住处,就会把效仪抱在怀里,给她讲故事,陪她玩积木——那积木是他亲手用木头做的,刻成各种几何形状,说是能开发孩童智力。”
“后来他要去巴蜀考察,就把哀家和效仪送回了安东府,月舞则留在汉阳,负责组织建立剧院、书馆这些文化娱乐设施,说是要让职工们劳作之余也能有精神寄托。”梁淑仪的声音愈发温和,“他对孩子是真的疼,在汉阳的十几天,效仪大多时间都黏在他怀里,连睡觉都要握着他的手指。”
这番话看似是在讲述日常琐事,实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——宣告着那个男人在这个特殊“家庭”中的核心地位,宣告着他们之间早已超越君臣的深厚羁绊。
姬凝霜听着“姬月舞”的名字,又听着那个男人对效仪的疼爱,心头的酸意如同发酵的米酒,愈发浓烈。她端起琉璃杯,又喝了一大口汽水,冰凉的刺激感压下了心头的波澜,却压不住那份对“寻常温情”的羡慕。
“母后不打算回京了吗?”她放下杯子,终于问出了此行最关心的问题——这个问题,关乎皇家颜面,关乎大周政局,更关乎她与那个男人的未来。
梁淑仪转头望向窗外,目光落在远处鳞次栉比的厂房与整齐的村落上,晨雾散尽,阳光洒在红砖房上,泛着温暖的光泽。她的眼中露出一抹前所未有的宁静与满足,那是在深宫之中从未有过的鲜活气息。
“这里生机勃勃,哀家在这里挺好。”她收回目光,语气坚定而温和,“他在这里留下的女子,不像宫里那般勾心斗角、争风吃醋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做——凌华管总务,何美云管财务,我管审批,大家各司其职,只琢磨着怎么把事情做好,这样的日子踏实、舒心。”
“哀家代管总务,每天看看各部门的报表,批批调度文件。各车间、各部门的负责人都很能干,会主动把建议和解决方案报上来,哀家不用太操心。遇到拿不准的事,就蹬着自行车去现场看看,和工匠、职工聊一聊,很快就能做出判断。”梁淑仪笑着说,语气里满是对这种生活的喜爱。
“自行车?”姬凝霜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幅画面——自己的母后,穿着朴素的工作服,骑着那两个轮子的铁制物件,穿梭在工厂与田间,风吹起她的衣角,脸上带着自由的笑容。那是她在紫禁城中永远无法想象的场景,是一种她从未拥有过的鲜活与自由。
她的眼中,闪过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羡慕,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雅间门口,仿佛还能看到方才那个被侍女抱着的小小身影,以及母后提及自行车时,脸上那抹鲜活的光彩。
“效仪呢?母后不用时刻带着她?”姬凝霜凤目微垂,目光落在桌面精致的茶点上,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关切,也藏着对这种“不用被身份束缚”的育儿方式的好奇。
梁淑仪的脸上立刻漾开一抹幸福的浅笑,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,带着对当下生活的十足满意。
“你方才见过的,抱着她的侍女叫云瑞,是新生居托儿所的老师。”梁淑仪解释道,语气里满是对托儿所的认可,“新生居所有职工的孩子,从蹒跚学步到启蒙前,都能送到那里照管。有专门的先生教识字画画,还有堆积如山的木头积木和布偶玩具,比宫里的御花园还让孩子欢喜。我白天处理公务,傍晚下班后去接她,正好能陪她玩到睡前,日子充实得很。”
“托儿所……”
姬凝霜缓缓点头,没有再说话,只是端起琉璃杯,将杯中剩余的汽水一饮而尽。
可她的心中,早已翻江倒海。
她终于彻底明白,为何母后甘愿放弃太后的尊荣,执意留在这远离京城的安东府。
因为那个男人在这里创造的,从来都不只是蒸汽火车、工厂烟囱带来的财富与力量。
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活方式。
一种让女子不必困于后宅争宠、让孩童不必依赖亲长时刻照拂、让每个人都能凭本事立足,活得更有尊严、更有效率,也更安心的生活方式。
姬凝霜沉默了片刻,缓缓抬手,将落在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。再抬眼时,那双凤目之中的羡慕、好奇等所有个人情绪已荡然无存。
取而代之的,是属于大周女帝的绝对威严与雷厉风行的决断!
“吴胜臣!魏进忠!”
她的声音陡然拔高,穿透雅间的雕花木门,带着不容置疑的皇权威压。
“请梁总管下去歇息。”
“再传丞相程远达、尚书令邱会曜前来见驾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