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初透,璇玑宫内却无半分暖意。昨夜那场短促而诡异的袭击,以及“昭明”这个名字与阴影的联系,如同浸了冰水的绢帛,沉甸甸地蒙在天庭上空,压抑得人喘不过气。朝会之上,气氛凝重如铅。
润玉高踞帝座,冕旒垂下的玉珠遮去了他大半面容,只余线条分明的下颌与紧抿的薄唇,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冷冽。他并未急着开口,目光如古井寒潭,缓缓扫过殿下分列两班的仙僚神将。那些或惶恐、或猜疑、或故作镇定的面孔,尽数落入他眼底。
火麟飞未被允许进入凌霄殿,此刻正百无聊赖地蹲在殿外高高的汉白玉栏杆上,支着下巴,目光穿过敞开的殿门,遥遥望着润玉肃然的侧影。他听不清里面在说什么,但能感受到那股山雨欲来的低气压。他撇撇嘴,心想这劳什子朝会真是麻烦,不如打一架痛快。
殿内,润玉终于开口,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位仙官耳中,带着浸骨的寒意:“北境灵脉异动,镇守仙将遇袭,十余人伤亡。更有巡界司副统领昭明,疑与敌暗通款曲,袭扰同袍后遁入蛮荒。诸卿,有何高见?”
一语既出,满殿哗然。灵脉异动已是非同小可,竟有中层仙官疑似叛变?这已不是简单的挑衅,而是对天庭统治根基的摇撼!
昨日还在为火麟飞之事争执不休的几位仙君,此刻面色剧变,尤其是与昭明有过交集、或曾对其青眼有加的,更是额头见汗。润玉将他们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,不动声色。
一位掌管刑律的仙官率先出列,声音沉痛:“陛下!昭明乃陛下擢拔之新锐,竟行此悖逆之事,臣等失察,罪该万死!然此事蹊跷,昭明素日勤勉,何以骤然倒戈?是否……遭人胁迫,或是有隐情未明?臣恳请陛下,详加探查,勿使忠良蒙冤,亦勿令奸佞逍遥!”
这话说得圆滑,既表了请罪之心,又为昭明(或者说为自己可能的失察)开脱,还暗指或有更深阴谋。
另一位素以刚直闻名的老将却厉声道:“糊涂!证据确凿,众目睽睽,岂容狡辩?昭明身为巡界司副统领,熟知边防与灵脉枢纽,其若叛变,危害巨大!当务之急,乃是以雷霆手段,肃清内外,揪出同党,加固守备!请陛下下旨,彻查与昭明过往甚密之一应仙僚,北境防务,当立即换将,由可靠老成之将接手!”
“臣附议!”
“不可!如此大动干戈,岂非自乱阵脚,令亲者痛仇者快?”
“难道要坐视奸细里应外合,毁我天界根基吗?”
“昭明一事尚未有定论,岂可牵连过广?”
殿内顿时争论不休,有主严查的,有主维稳的,有怀疑是苦肉计的,亦有揣测是外部势力挑拨离间的。声音越来越高,渐渐有了火药味。
润玉冷眼旁观,任由他们争执。直到声浪渐歇,众仙目光重新聚焦于他,等待裁决时,他才缓缓抬起眼眸,那目光如出鞘的冰刃,划过每一张脸庞。
“争论完了?”他声音平淡,却让所有人心中一凛。
“北境灵脉,关乎六界生灵根本,不容有失。镇守仙将恪尽职守,力战负伤,着即厚恤,擢升三级,灵药法宝,加倍赏赐,以彰其功,以慰其心。”
“昭明,”他顿了顿,吐出两个字,却重若千钧,“无论其有何隐衷,叛天逆道,袭击同袍,证据确凿。即剥其仙籍,削其修为,三界通缉,死活不论。凡有包庇隐匿、知情不报者,同罪。”
“着破军星君,暂代北境镇守之职,持朕天帝令,调拨精锐,即日赴任。北境一应防务,皆由其全权处置,有先斩后奏之权。”
“令司律殿、监察司,联合彻查天界一应仙僚,百年内升迁调任、灵石用度、交际往来,凡有疑点,一查到底,无论品阶,无论出身。但有所获,直报于朕。”
“另,传檄六界,悬赏缉拿昭明及其同党。凡提供线索、助擒贼首者,赏极品仙丹,授上品仙职,或允其一个不过分的要求。”
一连串旨意,条理清晰,赏罚分明,恩威并施。既安抚了军心,表明了彻查的决心,又给予了破军星君极大的权柄以应对北境危局,更以高额悬赏发动六界之力追凶。尤其是最后那条“允其一个不过分的要求”,看似宽泛,实则留下了极大的操作空间,足以让许多隐世高手或势力动心。
殿内一片寂静。众仙都被润玉这番雷厉风行、不容置喙的处置震慑住了。他们这才恍然惊觉,这位登基未久、看似温润的年轻天帝,骨子里是何等的杀伐果决。他并非没有听到那些“维稳”、“勿牵连过广”的声音,但他用更强硬、更彻底的“肃清”做出了回答——在根基被动摇的危机面前,任何犹豫和怀柔,都是致命的。
“陛下圣明!”破军星君率先出列,单膝跪地,声如洪钟。其余仙官如梦初醒,纷纷躬身应和:“陛下圣明!”
润玉微微颔首,目光却投向殿外,仿佛穿透重重宫阙,看到了那蹲在栏杆上的红色身影。他话锋一转,语气依旧平淡,却让某些人心头一跳:“前日,有不明邪物,擅闯天宫,直袭朕之璇玑宫。”
刚刚稍缓的气氛再次紧绷起来!璇玑宫遇袭?此事他们竟未听闻!显然是被陛下压下了。联想到北境之事,这绝非孤立!
“幸得火麟飞及时出手,与朕合力,将来犯之敌诛灭。”润玉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,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,“经查,此邪物所携气息,与北境作乱之力,乃至前次刺客,同出一源。”
他目光缓缓扫过下方,在几个曾激烈反对火麟飞留下的仙君脸上多停留了一瞬:“火麟飞虽来自异界,然其心赤诚,屡次助朕化解危难,于天界有功无过。此前多有非议,朕不予追究。然,自即日起,若再有仙家,无凭无据,妄议功臣,构陷忠良,或借题发挥,扰乱朝纲……”
他停顿了一下,殿内落针可闻。
“以同谋论处,绝不姑息。”
最后八字,字字如冰珠,砸在光洁的地面上,也砸在众仙心头。那些曾对火麟飞口诛笔伐的仙君,此刻额上冷汗涔涔,连大气都不敢出。他们这才明白,陛下对那异界青年的维护,到了何种程度。这不仅仅是信任,更是一种旗帜鲜明的表态——火麟飞,是他润玉认可的人,动他,便是与天帝为敌。
“退朝。”润玉不再多言,起身,玄色帝袍拂过冰冷的御座,消失在凌霄殿后。
朝会散去,仙官们三三两两离去,个个神色凝重,窃窃私语。今日天帝展现出的铁腕与深不可测,让他们心惊。北境的迷雾,昭明的背叛,神秘的袭击,还有那位被陛下全力维护的异界客卿……多事之秋,真的来了。
火麟飞在殿外等得都快长蘑菇了,见润玉出来,立刻从栏杆上跳下,凑了上去:“完事儿了?怎么样?那帮老家伙没又找我麻烦吧?”他倒是自觉,知道朝会上八成还得扯到自己。
润玉看了他一眼,见他眼神清亮,全无被议论的郁色,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一丝。“他们日后,当不敢再轻易寻你麻烦。”他淡淡道,举步向璇玑宫走去。
“嘿,那就好。”火麟飞笑嘻嘻地跟上,与润玉并肩而行,“不过我看他们出来时脸色都不太好,你肯定又吓唬人了吧?”
润玉不置可否,只道:“北境事急,破军已领命前往。昭明……确已叛变。”
火麟飞笑容敛了敛,摸了摸下巴:“果然。那灰扑扑的玩意儿,跟北边捣乱的是一伙的?冲你来的?”
“嗯。”润玉应了一声,踏入璇玑宫书房。邝露已奉上清茶,悄然退下。
“幕后黑手有头绪了吗?”火麟飞很自来熟地给自己也倒了杯茶,咕咚一口灌下,“又是上古禁忌,又是灵脉,还把手伸进你们天庭内部……所图不小啊。”
润玉走到窗边,望着远处翻涌的云海,眸色深沉:“其志,恐在动摇天庭根基,乃至……祸乱六界。昭明不过一枚棋子,甚至那日袭击璇玑宫的,也未必是核心。朕已命人暗查与皓翎,及与上古湮灭之战可能相关的蛛丝马迹。然对方藏匿极深,线索寥寥。”
火麟飞走到他身边,学着他的样子抱臂看着云海,忽然道:“你说,他们搞这么多事,又是破坏灵脉,又是派奸细,还直接来杀你……最终目的是啥?总不会就为了给天庭添堵吧?”
润玉沉默片刻,缓缓道:“灵脉乃天地灵气枢纽,亦是维系六界平衡的脉络。破坏灵脉,可致一方生灵涂炭,灵气枯竭,秩序崩坏。届时,怨气丛生,法则紊乱,正是那些修炼阴邪功法、或意图颠覆现有秩序之辈,最好的温床与时机。”
他转头看向火麟飞,眼中映着窗外的天光,却深邃冰冷:“而朕,是如今天庭之主,亦是他们计划中,最大的绊脚石。”
火麟飞与他对视,从那双向来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,看到了一闪而逝的、近乎疲惫的凛冽。那不仅仅是面对外敌的冷肃,更是一种洞悉阴谋、却不得不置身其中的孤高与决绝。
“所以,他们是铁了心要除掉你,然后趁着天下大乱,好浑水摸鱼?”火麟飞总结道。
“大抵如此。”润玉收回目光。
“那就更不能让他们得逞了!”火麟飞一拳捶在窗棂上,眼中燃起斗志,“你是天帝,你要是倒了,这地方还不得乱套?我虽然觉得你们这儿规矩多,憋屈,但至少大体上还算太平。要是让那帮见不得光的家伙上了台,指不定成什么样呢!”
他这番话说得直白甚至粗鲁,却奇异地驱散了润玉心头的些许阴霾。在这九天之上,人人敬畏他,依附他,或算计他,却很少有人如此直接地、仅仅因为“不想让坏人得逞”、“不想让世界变糟”这样简单的理由,而坚定地站在他身边。
“况且,”火麟飞凑近了些,压低声音,带着点狡黠,“咱们现在是一伙的。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,谁给我发薪水?谁罩着我在这横着走?谁……陪我喝酒看星星?”最后一句,他说得飞快,眼神飘向一边,耳根似乎有点红。
润玉微微一怔,看着他别扭中透着关切的样子,心底那处坚冰,仿佛又被那团火烤化了一丝。他极轻地弯了下唇角,那弧度快得几乎看不见。
“嗯。”他低声应道,顿了顿,补充一句,“有朕在,无人能动你分毫。” 这话既是承诺,亦是宣告。
火麟飞眼睛一亮,笑容顿时灿烂起来,方才那点别扭不翼而飞:“这就对了!咱们联手,管他什么牛鬼蛇神,来一个打一个,来两个揍一双!” 他挥了挥拳头,又想起什么,“对了,你刚才说查上古湮灭之战?那都是老黄历了,怎么查?”
“典籍,遗迹,或许还有……存活下来的古老存在。”润玉道,“此事需从长计议。眼下,需先稳住北境,肃清内患。”
“北境那边,破军大叔去了,应该问题不大。”火麟飞对破军星君的战斗力很有信心,“内部清查……你打算怎么搞?大张旗鼓肯定不行,打草惊蛇。”
润玉眼中掠过一丝寒光:“明查皓翎一系,暗访所有可能与上古禁忌牵扯之人。昭明叛逃,其同党必然惊慌,或有异动。此刻,正是引蛇出洞之机。”
“你要钓鱼?”火麟飞来了兴趣。
“嗯。”润玉走到书案后,取出一枚空白玉简,以指代笔,灵力闪烁间勾勒出几处地点与几个名字,“这几处,是昭明昔日常去,或与其有过隐秘往来之所。这几人,是其昔日同僚或有过恩惠者。明面上,朕会命人严加监视、审问。暗地里……”他指尖在某处一点,“需有人,去‘提醒’他们一二。”
火麟飞看着玉简上浮现的图文,眼珠转了转,咧嘴一笑:“这种敲山震虎、打草惊蛇……呃,是引蛇出洞的活儿,我熟啊!交给我怎么样?保证办得漂漂亮亮,还不会让人怀疑到你头上。”
润玉抬眸看他:“你?”
“对啊!”火麟飞一拍胸脯,“我现在的身份,不就是个‘来历不明、行事不羁、深受天帝宠信(说不定是迷惑)的异界客卿’嘛?我去‘偶遇’一下这些人,‘不小心’说点关于昭明、或者关于某些上古传说、阴寒气息的‘胡话’,再‘无意间’透露一点你对某些事很关注……保管吓得他们屁滚尿流,露出马脚!就算不成,他们也只会觉得我脑子有问题,不会怀疑是你授意。”
他说得眉飞色舞,显然对这种“搞事情”的活计十分热衷,且颇有心得。
润玉静静听完,并未立刻回答,只是看着他。火麟飞的提议,胆大,却未必不可行。以他那种跳脱不羁、不按常理出牌的行事风格,去做这种试探与惊扰之事,确实比任何训练有素的暗卫都更合适,更不易引人怀疑。只是……其中风险,亦是不小。
“此事非同小可,对方可能狗急跳墙。”润玉沉声道。
“我知道啊。”火麟飞满不在乎,“所以更得我去。我跑得快,打不过还能溜。再说了,不是还有你在后面给我撑腰嘛?你总不能看着我被打死吧?”
他说得理直气壮,仿佛润玉给他兜底是天经地义。
润玉与他对视片刻,在那双澄澈而跃跃欲试的眼眸中,看到了绝对的信任与毫无畏惧的勇气。这份纯粹的热忱与担当,像一道光,刺破了他周身惯常的谨慎与谋算。
良久,他轻轻颔首:“可。但需约法三章。”
“你说!”火麟飞眼睛发亮。
“其一,一切行动,需提前知会于朕,不可擅自冒险。”
“没问题!计划共享!”
“其二,以自身安危为重,稍有不对,立即撤离,不可恋战。”
“放心,我惜命得很!”
“其三,”润玉凝视着他,语气加重,“无论听到、看到什么,不可轻信,更不可独自行动。随时保持联络。”
“知道啦,润玉大人!”火麟飞笑嘻嘻地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,“保证完成任务,不掉链子!”
看着他兴奋的样子,润玉心底那丝担忧并未完全散去,却奇异地被一种更强烈的、类似纵容的情绪压过。他将玉简推过去,上面图文已化作灵力印记,没入火麟飞掌心。
“相关信息在此,你自行斟酌。所需人手、资源,可寻邝露调配。”
“好嘞!”火麟飞感受着掌心微热,摩拳擦掌,“看我的吧!保管把那些藏在阴沟里的老鼠,吓得自己跳出来!”
望着他风风火火冲出书房的背影,润玉独自立于窗前,云海翻腾,如同此刻暗流汹涌的局势。将火麟飞置于险地,非他所愿。但非常之时,需行非常之事。火麟飞的独特与无畏,或许正是破局的关键。
而他,会站在他身后,为他扫清一切障碍,护他周全。
朝堂的风波暂歇,真正的暗战,方才拉开序幕。而他与他,一个在明,运筹帷幄;一个在暗,兴风作浪。这潭水,注定要被他们联手,搅得天翻地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