璇玑宫的书房内,那夜的沉寂与温暖仿佛还残留在空气中,但白昼来临,一切又复归如常。不,或许并非完全如常。自那夜后,润玉与火麟飞之间,多了某种无需言说的默契,与一丝难以忽视的微妙气流。
润玉依旧是那个端坐帝位、清冷自持的天帝,但火麟飞能察觉到,那份清冷之下,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冰层正在松动。比如,当自己大大咧咧地闯进书房,将外面新“研究”出的、用仙果和灵蜜调制的古怪“能量饮品”不由分说塞到他手里时,润玉虽还是会蹙眉,却不再像最初那般直接拒绝,只是会放在案边,待到批阅奏章间隙,偶尔会拿起浅啜一口,然后在火麟飞期待的目光中,几不可察地点一下头,或说一句“尚可”。又比如,当自己没忍住,又开始“指点江山”般对天庭某些在他看来效率低下的制度发表“高见”时,润玉虽仍会以“天庭自有法度”来结束话题,但偶尔,那清冷的眼底会掠过一丝极淡的、几近于无的无奈,甚至……一丝纵容?
而火麟飞自己,也似乎悄然改变。他依然四处“闲逛”,兴致勃勃地探索着天界的每一处新奇,但与之前漫无目的不同,他开始有意识地留意那些与“阴寒”、“秽物”、“上古禁忌”等可能有关的蛛丝马迹。他会蹲在炼器坊外,和那些老匠人套近乎,旁敲侧击地打听有没有什么偏门的、能聚集或驱散阴邪之气的材料或阵法。他也会缠着负责典籍管理的仙官,问东问西,试图找出关于润玉背上那种伤痕——逆鳞之伤,以及可能与之相关的禁忌力量的记载。他甚至尝试着将自己的异能量以更温和、更可控的方式,在润玉处理公务疲惫时,装作不经意地渡过去一丝,驱散他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倦色与寒意。
润玉对此心知肚明。那份笨拙却真诚的关怀,如同细小的暖流,无声无息地沁入他冰封的心田。他默许了火麟飞那些“越界”的小动作,甚至在火麟飞又一次“不小心”将手搭在他肩上,输送过来一缕温热能量时,他会微微放松紧绷的肩背。只是,关于逆鳞之伤的过往,关于那些黑暗惨痛的记忆,他依旧缄口不言。那不是可以轻易示人的伤口,即便面对的是这团炽热得仿佛能融化一切坚冰的火焰。
这日午后,润玉在寝殿内室的静室中打坐调息。昨夜批阅奏章至深夜,又暗中以灵力疏导了一处略有异动的灵脉节点,耗神颇巨,引得旧伤隐隐作痛。他褪去外袍,只着素白中衣,盘膝坐于玉榻之上,周身萦绕着淡淡的、带着寒意的灵气,试图压制那从脊背伤处渗出的阴冷刺痛。
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,火麟飞的脑袋探了进来,见润玉在打坐,下意识要退出去,却敏锐地捕捉到润玉眉间一闪而过的痛楚,以及那过分苍白的脸色。他脚步顿住,犹豫了一下,还是蹑手蹑脚地溜了进来,反手关好门。
他走到润玉身侧,盘膝坐下,没有打扰,只是静静地看着。润玉的呼吸绵长而微弱,仿佛与周围冰冷的灵气融为一体,但他的额角却沁出细密的冷汗,长睫也在微微颤动,显示他正承受着不小的痛苦。
火麟飞的心揪了一下。他想起了那夜看到的、布满润玉背脊的狰狞伤痕。旧伤复发了吗?是因为太累,还是又动了灵力?
他不再犹豫,伸出手掌,悬停在润玉背心后方。这一次,他没有像上次那般鲁莽地直接渡入能量,而是闭上眼睛,集中精神,小心翼翼地将自己那灼热却平和的异能量,凝成一丝比发丝更细的暖流,缓缓地、极其温柔地,贴近润玉的背脊,寻着那阴寒之气最盛的伤处,一点一点地渗透进去。
润玉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。他并未入定到无知无觉的地步,火麟飞进来时他便知晓。此刻,那熟悉又陌生的暖流再次侵入,带着少年人特有的、毫无保留的热力,与他体内肆虐的阴寒针锋相对。但与上次仓促间的应急不同,这次火麟飞的控制显然精细了许多,暖流细若游丝,却绵绵不绝,更像是在小心翼翼地“安抚”和“中和”那些阴寒之气,而非粗暴地“灼烧”。
剧烈的冰火冲突感再次袭来,但其中夹杂的、属于火麟飞能量的那份勃勃生机与纯净阳和,却奇异地缓解了冲突带来的撕裂痛楚,反而带来一种钝痛被缓慢化开的、酸麻的舒适感。润玉紧绷的神经,在这份外来的、温柔的“入侵”下,竟一点点松弛下来。
他放任了自己的松懈,引导着自身灵力,配合着那缕外来暖流,缓缓梳理着体内紊乱的气机。时间一点点流逝,静室内只余两人清浅的呼吸声,以及那无声交融的冰与火。
不知过了多久,润玉长睫颤动,缓缓睁开了眼睛。眸中的冰寒与痛楚褪去不少,虽然脸色依旧有些苍白,但气息已平稳下来。他感到背心的阴冷滞涩之感减轻了许多,虽然距离痊愈遥不可及,但这种短暂的舒缓,已是久违的奢侈。
他微微侧头,看向身旁闭目凝神、额角已见薄汗的火麟飞。青年眉头微蹙,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专注,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精密的工作。那总是阳光灿烂、仿佛不知忧愁为何物的脸上,此刻竟流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。
润玉的心湖,像是被投入了一颗温热的石子,荡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。一种陌生的、酸软的情绪涌上心头,让他喉头微微发哽。
似是察觉到他的注视,火麟飞也睁开了眼,对上润玉的目光,他立刻咧开一个笑容,带着点小小的得意和关切:“怎么样?好点没?这次我控制得可好了,一点没乱来!”
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,和那毫不掩饰的、等着夸奖的神情,润玉心头那点复杂的情绪忽然就散了,化作一丝极淡的、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暖意。他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算是回答。
火麟飞顿时笑得更开心了,仿佛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伟业。他收了功,很自然地抬手,用袖子去擦润玉额角的冷汗:“你看你,出这么多汗,肯定是疼的。以后不舒服就说,别硬扛着。我别的本事没有,当个暖炉还是够格的!”
他的动作自然亲昵,指尖带着刚运功后的余温,拂过润玉微凉的皮肤。润玉身体微微一僵,却没有避开,只是垂下眼帘,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波澜。
“此法……终非长久之计。”润玉低声开口,声音带着一丝久未说话的微哑,“你之灵力炽烈阳刚,与朕体内阴寒旧伤相冲,频繁为之,于你亦有损。”
“损什么损?”火麟飞满不在乎地摆手,“这点消耗,我打坐一会儿就补回来了。倒是你,这伤老是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。润玉,你告诉我,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治好它?需要什么天材地宝?还是得找什么隐世高人?你说,我想办法去弄!”
他的眼神灼灼,带着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拗。润玉看着他,忽然想起很久以前,也有一个人,曾用这般热切的眼神望着他,许诺要治愈他所有的伤痛。可最终……
他闭了闭眼,将那不合时宜的记忆压下,再睁眼时,已是一片平静的深潭:“逆鳞之伤,根源在于龙元有缺,阴寒蚀骨。寻常药物灵力,如泥牛入海。需以至阳至和、生生不息之本源至宝,徐徐图之,方有一线生机。然此类宝物,举世难寻,即便有,亦多存于绝险之地,或为上古遗泽,有缘者方可得之。”
“至阳至和、生生不息的本源至宝?”火麟飞摸着下巴,重复了一遍,眼睛忽然一亮,“听起来跟我们那边的……呃,某种传承核心有点像?不过属性可能不太一样。你说说看,具体可能是什么东西?长什么样?在哪儿可能出现?”
润玉见他真的在认真思考,甚至开始盘算,心中那潭死水,竟微微泛起波澜。他沉默片刻,终究还是道:“据古籍残卷记载,上古时期,有‘太阳精金’、‘扶桑神木之心’、‘涅盘凤炎髓’等物,或可一试。然太阳精金随日神陨落而不知所踪,扶桑神木早于洪荒时期便已绝迹,涅盘凤炎髓乃凤凰一族至高圣物,岂是外族可得?皆是镜花水月罢了。”
他的语气平淡,仿佛在陈述与己无关的事实,但其中蕴含的绝望与认命,却让火麟飞心头一刺。
“镜花水月?”火麟飞腾地站起来,在静室内来回踱步,语气激动,“润玉,这可不是你的风格!只要存在过,就一定有线索!太阳精金没了,说不定有碎片残留?扶桑神木绝迹了,它的子树、后代呢?涅盘凤炎髓是凤凰的圣物,那别的神鸟呢?朱雀、金乌?再不济,我们想办法模拟那种属性!我的异能量性质特殊,说不定能找到替代品,或者激发你自身的修复能力!”
他越说思路越开阔,眼睛也越来越亮:“对了!我们还可以从伤你的力量本身入手!那是什么力量?有什么特性?找到克制它的东西,说不定也能行!润玉,你把你知道的关于那股力量的信息都告诉我,我们一起来分析!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呢,咱们两个加起来,怎么也比臭皮匠强吧?”
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颊,和那双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眸,润玉沉寂已久的心,仿佛被狠狠撞了一下。多久了?多久没有人这样,不是为了利用,不是为了责任,仅仅是为了“润玉”这个人,如此急切、如此不计代价地,想要治愈他的伤,驱散他的痛?
“火麟飞……”他低唤,声音有些哑。
“嗯?”火麟飞停下来,目光灼灼地看着他。
“……谢谢。”千言万语,最终只化作这轻轻的两个字。却重若千钧。
火麟飞愣了一下,随即有些不自在地挠挠头,脸上的兴奋劲稍稍退去,露出一丝罕见的、近乎赧然的表情:“谢什么谢,咱们不是……那什么,自己人嘛。”他顿了顿,又补充道,语气斩钉截铁,“润玉,你记着,你这伤,我管定了。天上地下,只要有一线希望,我们就去找!找不到,我们就自己造!我就不信,这世上还有我火麟飞想办却办不到的事!”
他的话语依旧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狂傲与天真,却奇异地驱散了润玉心头的阴霾,注入了一股鲜活而蓬勃的力量。润玉看着他,仿佛看到了黑暗中燃烧不息的火把,虽不能照亮所有前路,却足以温暖周身,给予前行的勇气。
就在这时,静室外传来邝露略显急促的禀报声:“陛下,破军星君有紧急军情求见!”
两人之间的温情气氛瞬间被打断。润玉神色一凛,迅速恢复成那个威严冷静的天帝,起身整理衣袍:“宣。”
火麟飞也收敛了神色,退到一旁,但眼神依旧紧紧跟着润玉。
破军星君大步而入,脸色凝重,见到润玉,单膝跪地:“陛下,北境急报!三处灵脉节点于昨夜子时同时发生剧烈异动,灵气紊乱,地脉震荡,镇守仙将试图探查,遭遇不明势力袭击,伤亡十余人!对方功法诡异,与日前袭击璇玑宫之敌颇有相似之处,一击即退,踪迹全无!此外……”
他顿了顿,抬眼飞快地扫了火麟飞一眼,压低声音:“据受伤仙将模糊描述,袭击者中,有一人身影……颇似前日奉命调查灵脉异常、却于三日前失去联系的巡界司副统领,昭明。”
昭明?润玉瞳孔微缩。此人乃是他登基后提拔的新锐,出身清白,能力不俗,一向勤勉,怎会……
“可知其袭击后去向?”润玉沉声问。
“对方退走得极快,且似乎有干扰追踪的秘法,未能锁定确切方位。但根据灵气残留轨迹粗略判断,似往……西南蛮荒之地而去。”破军星君答道。
西南蛮荒……那里曾是上古战场遗迹,空间紊乱,灵力暴虐,罕有生灵踏足,亦是藏匿的绝佳之处。
润玉负手而立,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,眸中冰寒骤起。对方果然按捺不住,开始更大范围的行动了,而且,竟然已经将触手伸进了天界的中层?昭明的背叛(若真是背叛),意味着内部的侵蚀,比他预想的更深、更严重。
“加强北境及所有灵脉节点守备,增派巡逻,启用最高级预警阵法。令司律殿彻查昭明近期一切行踪往来,凡有可疑,立即报朕。”润玉声音冷冽,条分缕析,“另,传朕密令于暗中调查皓翎一系之暗卫,着重探查其与西南蛮荒,或与上古禁忌族群可能之关联。切记,勿要打草惊蛇。”
“臣,遵旨!”破军星君领命,匆匆离去。
静室内重归寂静,但气氛已截然不同。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,仿佛暴风雨前的低气压。
火麟飞走到润玉身边,与他并肩望向窗外沉郁的天空,脸上的嬉笑之色早已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的沉静。“他们开始动手了,而且比我们想的更快,更狠。”他沉声道,不再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异界青年,而像一柄出鞘的利剑,“润玉,这次,让我跟你一起去。”
润玉转头看他。火麟飞的眼神坚定,毫无退缩,只有跃跃欲试的战意与不容置疑的坚持。
“北境险地,敌暗我明,危机四伏。”润玉道,陈述事实。
“那又如何?”火麟飞挑眉,“正因为危险,我才更要去。你的伤还没好利索,一个人去我不放心。再说了,”他咧开嘴,露出一口白牙,笑容里带着熟悉的狂气与令人安心的力量,“打架的事,我在行。找线索,我鼻子也灵。带上我,你不亏。”
润玉凝视他片刻,从他眼中看到了不容更改的决心。他知道,即便自己拒绝,火麟飞也自有办法跟去。与其让他暗中行事徒增风险,不如放在身边。
良久,润玉轻轻颔首:“好。”
一个字,落地有声。
两人目光交汇,无需更多言语。疗愈的温情暂被压下,并肩作战的默契悄然升起。未知的危机在前方等候,但这一次,他或许不再需要独自面对漫漫长夜与刺骨寒风。
因为,他身边多了一团炽烈而执拗的火焰,誓要与他同行,焚尽一切阴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