沿着深邃宫道前行,一连穿过三重巍峨宫门,眼前豁然开朗。
巨大的汉白玉广场铺陈在正殿“崇德殿”前,足以容纳万军操演。此刻,广场之上,阵列森严!
近万名蜀军精锐甲士,按部就班,肃然肃立。刀枪如林,旌旗蔽日,虽沉默无声,却自有一股凛然肃杀之气冲霄而起。
广场尽头,那高达数十级的汉白玉阶梯之上,文武官员分列左右。阶顶平台,一人身着黑色绣金鹳鸟纹丞相朝服,头戴进贤冠,手持一卷明黄帛书,正朗声宣读。
山风拂过他颌下清髯,也拂动他宽大的袍袖,虽已年过五旬,面容清癯,双目却依旧明亮如星,透着睿智与深深的疲惫。
正是蜀汉丞相,诸葛孔明。
“怎么回事?孔明在此作甚?”
赵信勒住马,眯眼望去。距离虽远,但他目力极佳,将诸葛亮那略显单薄却挺直如松的身影看得清清楚楚。
魏延连忙上前,低声道:“禀大将军,末将方才心急,忘了禀报。如今荆襄战事吃紧,关张二位将军被困,朝中除子龙将军尚在汉中前线,已无大将可派。丞相无奈,决意派遣关兴、张苞二位少将军,率军前往荆州支援。此刻,正是在举行拜将授印之仪。”
“关兴?张苞?”
赵信闻言,目光下意识地在广场军阵前搜寻。很快,他看到了两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。他们已褪去少年稚气,身形高大,披挂鲜明,立于众将之前。
赵信又想起当年在江夏被这两个小子出言挑衅,而后被自己揪住狠揍的往事,嘴角不由得泛起一丝笑意。
此刻,诸葛亮清朗却带着沉重意味的声音,借助广场的回音,清晰地传来:
“……荆襄告急,国事维艰。特擢升关羽之子关兴,为龙骧将军!”
“擢升张飞之子张苞,为虎翼将军!”
“各领本部,并抽调精锐,合兵五万,即日启程,东出夔门,驰援荆州,共击曹贼,解襄樊之围!钦此!”
诏令宣读完毕,广场上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,随即又迅速归于平静。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关兴、张苞身上。
“末将,领旨谢恩!”
关兴、张苞齐齐出列,抱拳躬身,声音洪亮。
诸葛亮微微颔首,从身旁内侍捧着的朱漆托盘中,取过一方以黄绫包裹、雕琢虎钮的沉甸甸金印——那是调兵遣将的帅印。
他双手托印,神色郑重:“关兴、张苞,此乃帅印,执此可号令援军,协调荆襄诸部。云长、翼德二位将军身处危局,日夜盼望援军。你二人需同心协力,火速进军,不得有误!”
看到那象征权力与责任的帅印,关兴、张苞眼中同时迸发出热切的光芒。张苞性子更急,见诸葛亮递出帅印,下意识地就伸手去接。
“慢着!”
一声冷喝骤然响起,出自关兴之口。
他斜睨了张苞一眼,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傲然与理所当然:“张苞,你急什么?授印拜将,自有次序。我父乃五虎大将之首,汉寿亭侯,威震华夏!按礼、按序、按尊卑,这帅印,理应由我关兴先行拜受!你,且退后!”
张苞伸出的手僵在半空,脸色顿时涨红。他猛地收回手,梗着脖子,毫不示弱地瞪向关兴,声音如同闷雷:“关兴!你休要拿叔父压我!论年纪,我长你两岁!论武艺,营中校尉谁人不知我张苞膂力过人,枪矛纯熟?这帅印,为何就不能由我执掌?莫非你看不起我张家蛇矛?!”
“武艺高?”
关兴冷笑一声,眼中寒光一闪,单手已将手中大刀提起。
“空口无凭!张苞,你可敢与我在此,当着一万将士、当着丞相与众位大人的面,堂堂正正比试一场?谁赢了,谁便执掌帅印,领军出征!如何?”
“正合我意!”
张苞毫不退缩,猛地将手中丈八蛇矛一顿地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闷响。
“便让你见识见识,何为真正的沙场武艺!”
两人竟是针尖对麦芒,话不投机,便要在这庄严的阅兵广场、在这拜将授印的关键时刻,当众比武夺印!
“胡闹!简直是胡闹!”
台阶之上,诸葛亮脸色骤变,急声喝止。
“关兴!张苞!如今是什么时候?!荆襄前线,二十万大军生死悬于一线!你二人身为统兵大将,不思同心戮力,速速发兵,竟在此为区区帅印争执比武?置军国大事于何地?置尔父安危于何地?!还不速速退下,依令接印!”
他的声音带着痛心与无奈,然而,关兴、张苞二人,一个心高气傲,以父为荣,处处欲争先;一个性情刚烈,受不得激,更不愿在万众面前低头。此刻竟是充耳不闻,依旧冷冷对视,各自握紧了手中兵器,大有一言不合便真个动手的架势。
诸葛亮见状,胸口一阵发闷,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那声叹息里充满了无力与苦涩。
自先帝刘备龙驭上宾之后,他在蜀汉的权威便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。
关羽、张飞凭借赫赫战功、崇高威望以及刘备结义兄弟的身份,蜀汉无人可以压制,关兴、张苞作为他们最出色的子嗣,天然继承了父辈的部曲与人望,骄纵之气日盛。
满朝文武,除了远在汉中的赵云、性格相对温和的马超、以及年纪渐老的黄忠,还能真正听从他的调遣,其余诸将,多多少少都更买关张二将的账。而论及手中实权与在军中的影响力,即便是赵云、马超、黄忠三人相加,也未必能及关张任何一人。
这帅印之争,看似是年轻人争强好胜,实则折射出蜀汉内部深刻的将帅矛盾与权力失衡。
诸葛亮空有经天纬地之才,呕心沥血维持大局,此刻面对这两个代表着蜀汉最强武力集团下一代的“衙内”,竟感到了一种秀才遇到兵、有理说不清的深深疲惫与挫败。
眼看关兴、张苞二人气息越来越粗,眼神越来越厉,几乎就要不顾一切动起手来,广场上万人瞩目,气氛紧绷如弦!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!
“咻——!”
一道尖锐的破空厉啸,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广场上凝滞的空气!
一道黑影,如同毒龙出洞,自广场侧后方激射而至!其速快如闪电,挟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力量,直奔关兴、张苞二人中间的空地!
关兴、张苞皆是猛将之后,感官敏锐,危机临头,几乎是本能地同时向两侧疾闪!
“嚓!”
一声轻响,那黑影深深钉入他们方才站立之处的青石板缝隙中,竟是一柄连鞘长剑!剑鞘古朴,剑柄乌黑,此刻犹自微微颤动,发出低沉的嗡鸣。
“谁?!何方鼠辈,竟敢暗箭伤人?!”
关兴又惊又怒,厉声喝道,目光如电般扫向长剑飞来的方向。
张苞也是紧握蛇矛,环眼圆睁,满脸杀气地望去。
只见广场侧面的宫门甬道处,三骑不疾不徐地缓缓行出。当先一骑,正是老将黄忠。
落后半个马头,则是一身甲胄、神色恭谨牵马引路的魏延。而居中最核心处,那匹雄健战马之上,端坐着一位玄衣长髯、气度沉凝如山的身影。夕阳恰好从他们身后射来,为这三人镀上了一层金边,尤其是中间那人,虽未着甲胄,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、睥睨天下的无上威仪。
“末将参见黄老将军!”
关兴、张苞见到黄忠,不敢怠慢,连忙抱拳行礼。对于魏延,他们只是瞥了一眼,并未在意。而当他们的目光扫过中间那长髯男子时,先是下意识地忽略——面孔陌生,蓄着长髯,不像朝中哪位重臣。但仅仅一瞬之后,一种莫名的、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与熟悉感,让他们心头猛地一跳!
魏延早已下马,快步上前,将钉入石板的长剑小心拔出,双手捧回,恭敬地呈给马上的赵信:“大将军,您的剑。”
赵信随手接过,挂回腰间,目光却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,径直射在关兴、张苞脸上。
他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久经沙场、号令千军万马的凛然杀气,在寂静的广场上清晰地回荡开来:
“关兴,张苞。尔等可知,如今是何等时节?云长、翼德二位将军,此刻正在荆襄浴血苦战,二十万大军身陷重围,朝夕有倾覆之危!此诚国家存亡、将士用命之秋!尔等身为将门之后,受国厚恩,拜将授印,不思即刻整军东进,以解父危,却在此万众瞩目之下,为一枚帅印,争权夺利,视军国大事如同儿戏!”
他顿了顿,语气陡然转厉,如同冰雹砸落:
“此等行径,就不怕寒了父辈的心,寒了全军将士的心吗?!”
声声质问,如同重锤,敲在关兴、张苞心头。
关兴被这劈头盖脸的训斥弄得一怔,随即一股邪火猛地窜起!他是谁?关羽之子,年轻一代中武力威望最高者,何曾被人如此当众斥责?
“你是何人?!”
关兴猛地抬头,眼中怒气勃发,用刀尖指向赵信,厉声道。
“安敢在此大放厥词,教训于我?我父乃汉寿亭侯、前将军、假节钺,总督荆襄!你是什么东西,也配在此指手画脚?!”
“配与不配,岂由你这竖子妄论?”
赵信的声音陡然转冷,话音未落,众人只觉眼前黑影一闪!
“啪——!”
一声清脆响亮到极点的鞭响,如同爆竹般在广场上炸开!
“啊!”
关兴惨叫一声,手中长刀差点脱手。只见他左侧脸颊上,赫然多了一道殷红刺目的鞭痕,从眼角斜拉至下颌,皮开肉绽,火辣辣地疼!
赵信缓缓收回手中乌黑油亮的马鞭,仿佛只是随手赶走了一只苍蝇。他俯视着捂脸痛呼、难以置信的关兴,语气冰寒刺骨,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:
“这一鞭,是替云长教训你这目无尊长、狂妄无知的逆子!莫说你这黄口小儿,便是你父关羽关云长亲至,在本将面前,亦不敢如此放肆言语!”
他目光扫过吓得呆住的张苞,以及全场鸦雀无声的将士,声震广场:
“再敢有出言不逊、罔顾军纪者,本将——便以军法从事!立斩不赦!”
“军法”二字一出,配合着关兴脸上那道触目惊心的鞭痕,以及赵信那身虽不着甲、却仿佛能镇压全场的恐怖气势,整个广场瞬间落针可闻!
关兴又惊又怒又疼,脸上鞭痕如同烙铁般灼烧着他的尊严。剧痛与羞辱冲昏了他的头脑,他猛地擎起长刀,双目赤红,如同受伤的野兽般嘶吼:“贼子!安敢辱我!我跟你拼了!”
说着,竟是不顾一切,催动战马,挥刀直劈赵信!
“关兴!不可!”
黄忠大惊失色,他距离最近,眼看关兴刀势凶猛,直奔赵信面门,不及多想,猛地一提缰绳,胯下战马向前窜出一步,同时手中那柄沉重大刀自下而上,迅猛一撩!
“锵——!”
金铁交鸣,火花四溅!
关兴含怒劈出的一刀,被黄忠精准地架住,巨大的力量震得关兴手臂发麻,长刀更是被黄忠刀上传来的巧劲一带,脱手飞出,“哐当”一声砸在数丈外的青石板上。
“黄老将军!你……你为何阻我?!”
关兴握住震裂虎口、鲜血直流的手,又惊又怒地瞪着黄忠。
黄忠气得胡须都在颤抖,他横刀立马,挡在关兴与赵信之间,厉声喝道:“关兴!你放肆!瞪大你的眼睛好好看清楚!你面前这位,究竟是谁?!”
“他是……?”
关兴捂着火辣辣的脸颊,忍着虎口剧痛,再次凝神向赵信望去。那张蓄着长髯的脸,那双深邃如寒潭、此刻正冷冷俯视着他的眼睛……
一种源自记忆深处的、混合着无限敬畏与恐惧的感觉,如同潮水般缓缓涌上心头。一个几乎已被岁月尘封、却又如雷贯耳的名字,在他脑海中疯狂闪烁,却怎么也抓不住具体形象。
而一旁的张苞,早在赵信挥出那一鞭时,就已浑身剧震!他比关兴年长两岁,记忆力更好,对赵信当年的容貌气质印象也更深。当赵信策马缓缓行出,尤其是那双眼睛扫过来时,他就觉得无比熟悉。
等到赵信开口训斥,那语气,那气势……再到黄忠称呼“大将军”,魏延那副毕恭毕敬、甘为牵马坠镫的姿态……
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,一个石破天惊、几乎不可能的答案,轰然撞入张苞的脑海!
他猛地翻身下马,由于动作太急,甚至踉跄了一下。但他毫不在意,几步抢到赵信马前,推金山倒玉柱般轰然跪倒,以头触地,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、敬畏与惶恐而剧烈颤抖。
“小侄……小侄张苞!拜见常山侯。”
张苞这突如其来、近乎五体投地的大礼参拜,以及那声石破天惊的“常山侯”,如同九天惊雷,在死寂的广场上空滚滚炸响!
“常山侯?!”
“大将军?!”
“是……是那位?!”
“赵……赵汉兴将军?!他回来了?!”
“天啊!真的是常山侯!我认得那把刀!当年在汉中,我远远见过!”
短暂的死寂后,广场上爆发出压抑不住的、海啸般的惊呼与骚动!无数道目光,如同聚光灯般,齐刷刷地聚焦在赵信身上!震惊、狂喜、敬畏、难以置信……种种情绪,在万名将士脸上交织。
台阶之上,诸葛亮手中的帅印“哐当”一声掉落在托盘里,他也浑然不觉,只是死死地盯着广场上那个长髯飘飘的身影,嘴唇哆嗦着,清癯的脸上带着激动的红潮,眼中热泪盈眶!
关兴彻底懵了。他呆呆地看着跪在地上、浑身发抖的张苞,又缓缓转头,看向马上面无表情、却仿佛与记忆中某个无敌身影缓缓重合的赵信……
“常……常山……侯?”
关兴喃喃着,脸色“唰”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,再无半分血色。巨大的恐惧与后怕,如同冰水浇头,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。他终于明白,自己刚才的言行,是何等的愚蠢与僭越!
“噗通!”
没有任何犹豫,关兴也如同被抽去了全身骨头般,滚鞍下马,重重跪倒在张苞身旁,以头抢地。
“小侄……小侄,见过常山侯。”
刚才还骄横不可一世、敢在丞相面前争权夺利的两位少将军,此刻却如同待宰羔羊般,匍匐在地,瑟瑟发抖,连头都不敢抬。
赵信高踞马上,俯视着脚下这对惶恐至极的将门之后,眼中没有丝毫波澜。他缓缓抬起手中马鞭,指向二人,声音不高,却足以让全场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。
“身为大将,不思报国,反在校场之上,于三军阵前,争权夺利,视军国大事如同儿戏!此风断不可长!黄忠,魏延!”
“末将在!”
黄忠、魏延早已下马,肃立待命。
“将关兴、张苞二人拿下!剥去甲胄,褪去战袍!拖至军前,当众执行军法——”
赵信一字一顿,声如寒铁:
“重责——五十军棍!以儆效尤!”
“诺!”
黄忠、魏延齐声应命,没有半分迟疑,大步上前。
关兴、张苞听得“五十军棍”,皆是浑身一颤,却哪敢有半分反抗?任由黄忠、魏延将他们从地上提起,当着一万将士、满朝文武的面,“嗤啦”几声,剥去象征荣耀的将袍与甲胄,露出内里单衣,然后被强按着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。
很快,沉重的军棍扬起,带着呼啸的风声,结结实实地落下!
“啪!”“啪!”“啪!”
沉闷的击打声,伴随着关兴、张苞压抑的痛哼,在寂静的广场上有节奏地响起。每一下,都仿佛敲打在在场所有将士的心头,让他们下意识地挺直脊梁,屏住呼吸。骄纵如关兴、张苞,在常山侯的军法面前,亦如寻常士卒,无分贵贱!
这不仅仅是惩罚,更是一种宣告,一种秩序的重新确立!
五十军棍,很快打完。关兴、张苞后背臀部一片血肉模糊,冷汗浸透单衣,几乎虚脱,却强撑着不敢昏倒,更不敢呻吟出声。
赵信不再看他们,他的目光,越过重重人海,最终落在了台阶顶端,那位已然热泪盈眶、激动得难以自持的蜀汉丞相身上。
四目相对,隔空无言,却似有千言万语。
“本将自随先帝出征以来,大大小小数百战,从未败阵,今出兵北伐,岂可无我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