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后那声压抑的惊呼,如同划破死寂的细针,瞬间刺破了乾清宫暖阁内凝滞的恐惧。绵忻心中猛地一跳,瞬间权衡利弊——皇帝苏醒事关国本,是眼下最紧要的事;但冷宫的血迹与红灯线索,直指阴谋核心,亦不容耽搁。他迅速对影卫统领低语:“你带一队精锐,按原计划秘密探查寿安宫后院,切记悄无声息,若有发现即刻传讯,切莫打草惊蛇。” 话音未落,已转身大步迈入寝殿。
明黄帐幔被皇后轻轻掀开,皇帝由软枕垫着半坐起身,面色依旧苍白如宣纸,眼窝深陷,颧骨微微凸起,唯有那双曾温润睿智的眸子,此刻虽蒙着疲惫的雾霭,却已恢复了几分清明。御医正跪在榻前,三指搭在皇帝腕脉上,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,神色凝重。
“皇上!”绵忻疾步上前,在榻边单膝跪地,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后怕,“您醒了!可还有何处不适?”
皇帝的目光缓缓移来,落在绵忻脸上,嘴角似乎想牵起一丝安抚的笑意,却因虚弱只微微抽搐了一下。他艰难地抬起未输液的右手,绵忻立刻双手握住,触手冰凉,如同握着一块即将融化的寒冰。“绵忻……辛苦你了。” 声音嘶哑低微,却字字清晰,带着帝王特有的沉稳。
“臣不苦,只要皇上平安,便是大清之福。” 绵忻眼眶微热,随即强抑情绪,沉声道,“皇上,您昏迷期间,宫中生变。有奸人将刻着飞鸟符号的邪物置于您枕下,意图不轨,幸得及时发现。此外,冷宫方向出现诡异红灯,洒扫太监小顺子被灭口,种种异动,儿臣正在追查。”
皇帝眼神骤然一凝,虽虚弱,却透出一股穿透迷雾的锐利。他微微侧首,目光扫过枕畔,又转向皇后。皇后含泪点头,用极低的声音简述了“护符”与红灯之事。“……飞鸟……余孽……” 皇帝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疲惫中裹着彻骨的寒意,“他们……终究不肯放过……朕,也不肯放过……大清……”
“皇上知道飞鸟?知道承影司旧事?” 绵忻敏锐地捕捉到皇帝话中深意,心中一动。
皇帝喘息片刻,胸口微微起伏,才缓缓道:“雍正朝末年……你皇玛法(胤禛)……便察觉有暗流涌动,与康熙朝旧案有关……他留下些手札……提及‘承影’、‘飞鸟’……嘱后世君王……务必警惕……” 他每说几句,便需停下换气,显然极其耗费精力,“朕登基后……亦有所察觉……然其行踪诡秘……牵连甚广……宫中朝中皆有触角……未敢轻动……此番……他们倒是……按捺不住了……”
“皇上可知,他们最终目的为何?那白玉扳指、乌木印章,还有所谓的‘血脉’、‘双血’,究竟是何关联?” 绵忻急切追问,指尖不自觉收紧。
皇帝眼神变得深邃而复杂,仿佛透过帐幔,望向了遥远的康熙朝。“手札所言……零散破碎……似关乎……国运根基……与……皇室血脉正统……息息相关……‘双血’……或指……两种不同的……传承之血……唯有平衡……方能稳固……”
两种不同的传承之血?绵忻心头一震,瞬间联想到自己的皇室正统之血,与其木格的乌苏部守密人之血,二者交融竟真的暂时中和了皇帝体内的诡异冲撞。难道这便是破解危机的关键?
“皇上,您此次发病,脉象显示体内有两股力量疯狂冲撞,是否与您生母一系的……某种传承或旧约有关?” 绵忻大胆猜测,目光紧紧锁住皇帝的神色。
皇帝闻言,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,沉默良久,才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,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:“朕之生母……出身卑微……史书所载……并非全貌……然其部族……似与关外……某些古老部族……有隐秘盟约……此事……乃宫廷最高机密……朕亦……知之不详……只记得德妃曾私下叮嘱……若遇‘影’与‘鸟’异动……需护住血脉……”
话未说完,皇帝猛地咳嗽起来,胸口剧烈起伏,皇后连忙上前轻抚其背,御医赶紧递上参汤。一番折腾后,皇帝气息更弱,显然已无法再支撑长谈。
“绵忻……” 皇帝握着绵忻的手微微用力,指节泛白,“查……但要谨慎……宫中……水太深……尤其……冷宫一带……前朝旧人……恩怨纠葛……盘根错节……莫要……轻易涉险……” 他目光瞥向寝殿角落那盆郁郁葱葱的兰草,叶片上还挂着晨露,意有所指,“有些根……埋得太久……太深……一动……恐带出更多污泥……甚至……引火烧身……”
冷宫前朝旧人?兰草之根?皇帝这是在暗示什么?绵忻心中疑窦丛生,却知此刻不宜多问,只能沉声应下:“臣谨记皇上教诲,凡事谨慎行事。”
就在此时,影卫统领去而复返,身上带着夜露的寒气与泥土的腥气,面色凝重如铁。他见皇帝已醒,脚步一顿,欲言又止。
“但说无妨。” 绵忻道,皇帝也微微颔首,示意他继续。
“禀皇上,世子,” 影卫统领压低声音,凑上前来,“属下带人探查寿安宫后院,那处果然荒废多年,杂草齐腰,殿宇残破不堪,蛛网遍布。狗洞旁的血迹新鲜未干,一路延伸至后院深处一间半塌的庑房。属下等暗中包围,潜入搜查,发现那庑房地下竟藏着一处暗格,暗格内……藏着一人!”
“何人?” 绵忻追问,心跳不由自主加快。
“是一老嬷嬷,约莫六十上下,头发灰白干枯,如同秋后枯草,衣衫褴褛不堪,沾满尘土与血迹,左脚有伤,似乎是爬行时被碎石划破,狗洞旁的血迹便是她留下的。” 影卫统领从怀中取出一物,用干净的布帕小心托着,“她藏在暗格内,身边只有些许发霉的干粮和半壶清水,还有这个。”
那是一枚已经氧化发黑的银簪,款式老旧,显然是几十年前的样式,但簪头打磨得极为精致,隐约能看出是莲花形状——竟与绵忻手中乌木印章上的莲花纹饰有七分相似!更引人注目的是,银簪尖端沾着些许暗红痕迹,似是干涸的血迹,又似是褪色的朱砂。
“那老嬷嬷被发现时,神智已不甚清醒,口中断续念叨‘还债’、‘报应’、‘德主子’、‘鸟来了’等语,时而哭泣,时而惊恐。属下不敢擅专,已将其秘密控制,带至附近一处废弃茶房,并请其木格姑娘先行辨认看护。” 影卫统领继续道,“此外,在暗格角落,还发现了这个——”
他又取出一小块折叠整齐、却已泛黄脆化的纸片,仿佛稍一用力便会碎裂。纸片上用娟秀却已褪色的字迹写着一行小字:“癸未年腊月,西苑梅林,所见之事,妾不敢言,唯记于此,若他日祸起,或可证清白。” 没有落款,只有一个小小的、绣花样的“雅”字朱印。
“雅?” 绵忻眉头紧锁。德妃乌雅氏?难道这纸片与德妃有关?“癸未年……那是康熙四十二年!”
“那老嬷嬷现在何处?其木格姑娘可认出她?” 绵忻急问。
“就在离寿安宫不远的废弃茶房里,有四名影卫看守。其木格姑娘初看之下,似乎……有些震动,但未立刻相认,只说那老嬷嬷身上有部族特有的印记,需仔细问询。” 影卫统领答道。
皇帝在榻上听着,当听到“德主子”、“癸未年腊月西苑梅林”、“雅”字时,呼吸明显急促了几分,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,有痛苦,有追忆,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。
“皇上?” 绵忻察觉有异,轻声唤道。
皇帝闭上眼,良久,才用极低的声音道:“那簪子……朕仿佛……见过……在德妃的旧妆匣里……她年轻时……常戴一枚莲花银簪……后来……便不见了……” 他顿了顿,声音带着一丝恍惚,“西苑梅林……癸未年腊月……那是……孝懿仁皇后(胤禛养母)薨逝前一年……朕记得……德妃曾提过……那年腊月……她在西苑撞见过……一些可怕的事……之后……便总是心神不宁……夜里常做噩梦……”
孝懿仁皇后!康熙的第三任皇后,胤禛的养母,在康熙四十一年崩逝。癸未年(康熙四十二年)腊月,德妃在西苑梅林撞见了什么?与孝懿仁皇后之死有关?还是与后来的“承影司”变故、飞鸟势力崛起有关?
线索越来越多,也越来越扑朔迷离。飞鸟余孽、枕下邪符、冷宫老嬷、德妃旧簪、康熙朝隐秘……这一切如同散落的珠子,似乎被一根无形的线穿着,而那根线,很可能就掌握在冷宫中找到的那个神志不清的老嬷嬷手中。
“其木格姑娘精通部族古语与催眠安抚之法,或许能让那老嬷嬷恢复神智,说出更多真相。” 影卫统领道,“只是她之前为救治皇上,消耗极大,身子还很虚弱,需小心行事。”
绵忻点头,对皇帝道:“皇上,您刚醒,需好生静养,切不可再劳心费神。此事交给儿臣,定会查个水落石出,揪出所有奸佞,护大清周全。” 他想起皇帝关于“冷宫前朝旧人”、“兰草之根”的暗示,心中已有计较。
皇帝疲惫地点点头,握着绵忻的手紧了紧:“一切……小心。若有难决之事……可问……你皇叔祖(怡亲王胤祥一脉现任家主)……他祖父……当年深得圣祖(康熙)信任……或知些……康熙朝的旧事……” 说完,似乎耗尽了全身力气,缓缓合上眼,呼吸逐渐平稳。
皇后示意御医上前照料,绵忻与影卫统领悄然退出寝殿。
来到外间,绵忻立即下令:“第一,加派人手,明暗两线严守乾清宫所有出入口,任何人出入都需双重核查,饮食汤药必须经银针试毒与专人试服;第二,调阅内务府档案,查康熙四十二年左右西苑梅林一带的修缮、值守记录,尤其是腊月期间的人员往来;第三,翻阅宫中旧档,重点查找康熙朝后期,名中带‘雅’字、与德妃娘娘关系密切的宫女或嬷嬷,特别是失踪或病故的记录;第四,传令下去,严密监控坤宁宫、寿安宫及冷宫周边,严防有人趁机作乱。”
“属下遵令!” 影卫统领躬身领命。
绵忻看向他:“带我去见那个老嬷嬷。动作轻些,莫要引人注目。”
夜色越发深沉,宫墙内的阴影仿佛也浓稠得化不开。绵忻在影卫的护卫下,悄无声息地穿过蛛网般的偏僻宫道,脚下的砖石因年久失修,发出轻微的“咯吱”声,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。寿安宫附近那间废弃茶房隐在枯藤败叶后,如同被时光遗忘的角落,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在窗内摇曳,投下扭曲的光影。
茶房内,空气浑浊,弥漫着尘土与霉味。其木格坐在一张破旧的木凳上,正低头凝视着躺在简易担架上、盖着薄毯的老嬷嬷。老嬷嬷双目紧闭,呼吸微弱,灰白的头发散乱地贴在枯槁的脸上,皱纹如同沟壑,纵横交错,但依稀能看出年轻时清秀的轮廓。
听到动静,其木格抬起头,眼中神色复杂无比,有震惊,有怜悯,更有深沉的困惑,仿佛被什么重物击中。
“如何?可认出她?” 绵忻压低声音,生怕惊扰了老嬷嬷。
其木格缓缓点头,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:“我认得这枚银簪……更认得她耳后那一小片月牙形的胎记……她……她是我的姨母,我母亲的亲姐姐,乌苏部上一代‘守密人’之一,名为‘其其格’,汉名……好像叫‘雅晴’。”
其其格?雅晴?带“雅”字!乌苏部守密人!德妃旧簪!
绵忻心头剧震!德妃身边,竟然曾有乌苏部守密人作为贴身侍女?这绝非巧合!
其木格继续道,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:“我祖母说过,姨母当年奉命潜入宫中,任务是与德妃娘娘建立联系,守护部族与皇室之间的秘密,并监视可能对部族不利的势力。但康熙朝末年,姨母突然失去联系,音讯全无。部族内都以为她任务失败身死,或是背叛了部族……没想到,她竟然一直藏在清宫冷宫之下,整整几十年!”
她俯身,轻轻拨开老嬷嬷额前的散发,露出其眉心一道极淡的、陈旧的疤痕:“这是乌苏部守密人年幼时接受传承仪式留下的印记,终身不会消退……没错,就是她。”
就在这时,那昏睡的老嬷嬷(其其格\/雅晴)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,双目未睁,却从干裂的嘴唇中发出破碎而惊恐的呓语:
“梅林……雪地……血……好多血……皇后娘娘……不是病……是‘影’!是‘鸟’!德主子快跑!他们来了!他们看见我了!锁……把我锁起来……我不能说……说了部族就完了……簪子……簪子藏好……等……等守密人……”
她猛地睁开眼,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其木格,突然伸出枯瘦的手,力道大得惊人,死死抓住其木格的手腕,眼泪从眼角滚落:
“其木格……是你吗?草原的星星……告诉你祖母……癸未年腊月西苑梅林……孝懿仁皇后……不是病薨……是‘承影’灭口!因为……因为她发现了……发现了太子(胤礽)被魇镇的真相背后……是‘飞鸟’在操控!他们要……要乱爱新觉罗的血脉正统!他们的目标……是……”
话音未落,茶房外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,伴随着内监尖利的呼喊,划破了深夜的寂静:
“走水啦!走水啦!坤宁宫西配殿走水啦!火势蔓延得快,快救火啊!”
坤宁宫!皇后正宫!偏偏在此时起火?!
绵忻与其木格霍然起身,对视一眼,皆看到对方眼中凛冽的寒光——是调虎离山,想趁机灭口老嬷嬷?还是声东击西,对皇后或刚苏醒的皇帝发动新一轮刺杀?
茶房内,老嬷嬷的话戛然而止,再次陷入昏迷,嘴角溢出一丝黑血。其木格脸色大变:“她中了慢性毒!之前一直被压制,刚才激动之下,毒性发作了!”
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,火光已隐约照亮了茶房的窗户。绵忻心中一沉,瞬间做出决断:“你留下救治老嬷嬷,我带人去坤宁宫!无论火势是真是假,绝不能让奸人得逞!”
他转身冲向门外,影卫紧随其后。夜色中,火光与浓烟交织,宫墙内的危机如同燎原之火,再次蔓延开来。坤宁宫的大火背后,究竟藏着怎样的阴谋?老嬷嬷口中未说完的“目标”是什么?康熙朝的旧案、承影司的灭口、太子魇镇的真相,又将如何影响当下的朝局?
这场围绕着皇室血脉与前朝秘辛的博弈,已然进入最凶险的漩涡,而他,正站在漩涡的中心,前路未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