惊蛰刚过，富察府的庭院像被泼了桶绿颜料。西跨院的老榆树枝头爆出星星点点的绿芽，檐角的冰棱化成细水流下来，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痕迹。廊下挂着的风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，衬得屋里的动静格外清晰。
“小少爷慢点！”乳母王氏的声音带着笑意，又藏着几分紧张。
明轩正趴在铺着软垫的炕上，像只刚学会翻身的小肉虫，手脚并用地往前挪。他穿着件石榴红的撒花小袄，圆滚滚的身子扭来扭去，嘴里“咿咿呀呀”地叫着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挂在炕头的银锁，那股子活泼劲儿，能把屋顶掀了似的。
瓜尔佳氏坐在炕边做针线，绣到一半的虎头鞋放在膝头。她看着儿子折腾，嘴角噙着笑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墙角的摇篮。
明玉躺在那里，依旧安安静静的。
她穿着件月白色的软缎小袄，领口绣着朵小小的玉兰花。阳光透过窗棂，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，她却像是没看见，只是睁着双墨玉般的眼睛，望着帐顶的缠枝莲纹，睫毛偶尔轻轻颤一下，像停在花瓣上的蝶。
这孩子醒着的时候越来越多了，可还是不爱哭，不爱闹，连笑都吝啬。府里的婆子们私下里说，龙凤胎大抵是把福气都分了，小少爷占了热闹，小姐便占了静气。可瓜尔佳氏总觉得，那不是寻常的静。
就像此刻，明玉的目光落在帐顶，看似空茫，却又透着种说不出的专注，仿佛在琢磨什么旁人看不懂的事。
“夫人，该给小主子们喂辅食了。”丫鬟春桃端着个描金漆盘进来，盘里放着两只银碗，盛着温热的牛乳羹，上面还飘着层薄薄的奶皮。
瓜尔佳氏放下针线，接过银碗。明轩一看见那碗，立刻不爬了，支棱着胳膊往炕边够，嘴里发出“啊啊”的急声，小脸红扑扑的，满是馋相。
“急什么，先给你妹妹。”瓜尔佳氏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，转身走到摇篮边。
明玉听见动静，眼珠缓缓转过来。她的目光落在母亲手里的银碗上，没像明轩那样急切，只是静静地看着，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淡的阴影。
瓜尔佳氏舀了勺牛乳羹，用嘴唇抿了抿，确认不烫了，才送到女儿唇边：“玉儿尝尝，今日加了点蜂蜜，甜丝丝的。”
银勺刚碰到明玉的嘴唇，春桃突然“呀”了一声。
“怎么了？”瓜尔佳氏回头看她。
“没、没什么。”春桃赶紧低下头，心跳却有点快。她刚才好像看见，小姐的眼睛亮了一下，快得像萤火虫一闪，可再看时，那双眸子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静。许是阳光晃眼了，她想。
就在这时，明玉张开了小嘴。
温热的牛乳羹滑进嘴里，带着淡淡的奶香和蜜甜。瓜尔佳氏正想再喂一勺，却见女儿的小舌头轻轻卷了卷，像是在细细品味，那双墨玉般的眼睛里，竟漫上一层极浅的、水光似的东西。
这是……喜欢？
瓜尔佳氏的心猛地一跳。她伺候女儿这么久，还是头回见她露出这般鲜活的模样。她赶紧又舀了一勺递过去，声音都放柔了：“好吃吧？娘再给玉儿喂点。”
明玉这次没犹豫，乖乖地张开了嘴。
谁也不知道，这口寻常的牛乳羹，在她意识深处掀起了怎样的波澜。
苏晚的记忆碎片像被打翻的百宝箱，滚出些亮晶晶的东西——米其林餐厅里侍者掀开银盖时的白雾，芝士蛋糕在舌尖化开的绵密，焦糖布丁上那层脆壳被勺子敲碎的轻响……这些属于现代的味觉记忆，突然被眼前这口温热的甜香勾了起来。
“甜……”一个模糊的念头在识海里冒出来，带着点委屈，又有点惊喜。
她被困在这具小身体里太久了，久到快要忘了“味道”是种怎样生动的东西。灵泉的暖流固然能滋养她，却给不了这种舌尖上的雀跃。就像干涸的土地突然淋了场春雨，那些沉睡的感官正在慢慢苏醒。
可这苏醒太短暂了。婴儿的脑容量像个小小的陶罐，装不下太多复杂的东西。那些鲜活的记忆碎片很快沉了下去，只留下一点甜甜的余味，像颗糖含在嘴里，慢慢化着。
明玉咽下最后一口牛乳羹，小脑袋往母亲怀里蹭了蹭。这个动作很轻，却带着种明确的依赖，把瓜尔佳氏的心都蹭软了。
“我们玉儿也爱吃甜的。”她笑着吻了吻女儿的发顶，那缕清冽的异香混着奶香钻进鼻腔，让她浑身都舒坦。
午后的阳光变得暖融融的。
明轩吃饱了，在炕上滚来滚去，抓着个布老虎啃得欢。王氏坐在旁边做针线，时不时抬头看一眼，嘴角噙着笑。这小少爷精力旺盛，哭声能穿透三层墙，笑声却像银铃似的，听着就让人欢喜。
她的目光扫过墙角的摇篮，落在明玉身上时，又添了几分谨慎。
这小主子今日有点不一样。
方才她去给摇篮换垫子，指尖刚碰到明玉的襁褓，后腰突然一阵暖，比往日更明显些，像是揣了个小暖炉。她偷偷打量，见小姐睁着眼睛，正望着窗台上那盆刚开的水仙，眼神里竟有种……说不出的清亮。
更奇的是，她刚才给小姐换尿布，小姐的小手突然抓住了她的手指。那力道很轻，像片羽毛落在手上，可她分明感觉到，一股极淡的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，把她因做针线发僵的手指都润活了。
王氏赶紧低下头，假装专心纳鞋底。这些怪事，她连在梦里都不敢说。老爷的话像道符咒，死死贴在她心上。
摇篮里的明玉，正盯着那盆水仙。
鹅黄色的花瓣，嫩绿色的叶，还有从盆底飘上来的、淡淡的清苦气。这些画面和气味，像水一样流进她的脑子里，慢慢沉淀。
她的意识比从前清醒些了。能分清母亲的声音和乳母的脚步声，能感觉到阳光照在身上的暖意，甚至能“听”出哥哥滚到炕边时，乳母要去扶他的动静。
灵泉空间也在悄悄变化。那口泉眼比刚来时大了些，泉水里的白雾更浓了，像团温软的云。她能感觉到，有什么东西顺着泉水渗出来，钻进这具小身体的四肢百骸，让她的手指更有力了些，眼神也更清亮了些。
就像……在慢慢长大。
“咚！”
一声闷响打断了她的思绪。是明轩滚到了炕边，脑袋磕在了栏杆上。
“哇——！”
惊天动地的哭声立刻炸响，震得窗纸都嗡嗡颤。
瓜尔佳氏赶紧放下针线去哄：“明轩乖，不哭不哭，娘看看磕疼没有？”
明轩哪肯听，哭得脸红脖子粗，小胳膊小腿乱蹬，把旁边的布老虎都踹飞了。
明玉躺在摇篮里，眉头突然皱了起来。
那哭声像根针，扎得她太阳穴突突跳。她记得这种感觉，在那个有很多车和灯的地方，也有过类似的、让人心烦的噪音。
“吵……”
一个极轻的字在意识里冒出来，还没成形，就化作一声极短的鼻音——
“哼！”
声音轻得像风吹过花瓣，混在明轩的哭声里，谁也没听见。
可下一秒，奇迹发生了。
正哭得撕心裂肺的明轩，哭声戛然而止。他张着嘴，眼泪还挂在睫毛上，小脑袋却猛地转向摇篮的方向，圆溜溜的眼睛瞪得像两颗黑葡萄，直勾勾地盯着明玉。
他刚才好像……听见妹妹“哼”了一声？
而且，妹妹看他的眼神，怎么怪怪的？不像平时那样安安静静，倒像是……像阿玛看见他撕坏奏折时的样子？
明轩眨巴眨巴眼睛，突然有点怕了。他缩回蹬腿的小脚，往乳母怀里缩了缩，小嘴瘪了瘪，没敢再哭。
摇篮里的明玉，依旧静静地躺着。只是那双墨玉般的眼睛里，那点一闪而过的烦躁渐渐褪去，取而代之的，是一丝极淡的、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……困惑。
这个吵吵闹闹的小东西，怎么突然不动了？
瓜尔佳氏正拍着明轩的背，见他突然不哭了，还直愣愣地盯着妹妹，不由得觉得好笑：“你这孩子，刚才还哭得震天响，这会儿倒看起妹妹来了？”
她顺着明轩的目光看向明玉，见女儿依旧安静地躺着，只是睫毛颤了颤，像是被哥哥的目光看得不自在。瓜尔佳氏笑着摇了摇头，没再多想。
可她没看见，明轩的小手悄悄抓住了她的衣襟，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摇篮里的妹妹，小脸上满是懵懂的惊奇——
这个总是安安静静的妹妹，好像……有点不一样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