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停了。
沙粒悬浮在半空中，静止不动。薛明蕙的手仍攥着谢珩的衣角，指尖微微发颤。她忽然睁开眼，瞳孔骤然收缩。
天变了。
片刻前还是晴空万里，转眼间天空已被紫金色的云层覆盖。云翻涌如沸，中央一点雷光缓缓亮起。那光尚未落下，却已压得人喘不过气来。
谢珩低头看她。她脸色苍白，唇瓣干裂，却未避开他的目光。他知道她醒了，也知道她看见了一切。
他轻轻将她放平，用披帛垫住她的头。动作极缓，仿佛怕惊扰一场未尽的梦。
随后，他站起身，仰望苍穹。
他伸手探入怀中，取出一块碎玉。断裂处残留着血迹，是五年前灯会上拾得之物。他握紧它，贴在心口停留一瞬。
然后松手。
玉石坠地，发出清脆一响。
他闭上眼，深吸一口气，从体内抽出最后一丝力气。金光自他身躯迸发而出，一道接一道，直至第九道在空中轰然炸裂。
每释放一道光，他的身体便晃动一次。到第九道时，他单膝跪地，嘴角渗出鲜血。
但他没有后退。
薛明蕙猛然坐起，却被一股无形之力按回地面。她想呼喊，喉咙却只能挤出嘶哑的声音。
“别……”她用手撑地向前爬去，指甲深深抠进泥土，“不要这样！”
谢珩没有回头。他缓缓起身，拭去嘴角血痕，解下腰间的判官笔，一段段拆开，抛在地上。靴中的匕首也被抽出，扔进沙里。
此刻的他，一无所有。
一个凡人，直面天劫。
天上的雷光旋转越来越急，大地开始震颤，远处石柱裂开缝隙。
薛明蕙咬破舌尖，血腥味令她神志清明。她从袖中取出最后一根银针，刺入手腕。鲜血顺着针管流出，她拔针，反手扎进谢珩背后的穴位。
银针入体刹那，画面浮现眼前——
第一世，她死于雪夜，手中紧握着他送的布花。他抱着她走了三天三夜，最终跪在城门前哀求医者。
第二世，她中毒而亡，临终听见他在门外怒吼：“把药给我！”后来，他屠尽太医院上下。
第三世，她被人推下高楼，弥留之际见他冲进来抱住她，声音颤抖：“你说过要一起看桃花的。”
每一世，她都先走一步；每一世，他都疯魔般想要挽回。
可从未有一世人活到最后。
她拔出银针，血滴落地，勾勒出半个图腾。她望着那形状，忽然笑了。
“原来是我欠你的。”
她抬手擦去唇边血迹，望向天空。雷光低垂，随时可能劈落。
谢珩伫立原地，背影对着她。强光之下，身影显得格外瘦削。
她知道他不怕死。
他怕的是，她又要独自走完余生。
所以这一次，换她断后。
她奋力挣脱压制，扑向插在地上的诛魔剑。剑身漆黑冰冷。她双手握住剑柄，用力拔出。
“谢珩！”她喊了一声。
他回头。
剑光一闪，她反手将剑刺入自己胸口。
鲜血喷涌而出，洒向空中那半幅图腾。血触线条瞬间，大地剧震。
金光炸裂。
时间凝滞。
风不动，沙不落，连雷霆也停在半空。天地之间唯有一片白金色光芒笼罩四野。
谢珩僵立原地。他想冲过去，身体却无法动弹。
薛明蕙倚着石柱缓缓滑落，胸口不断淌血。她低头看了眼伤口，再抬头看他。
他的轮廓在光中渐渐清晰，魂魄归位，断裂的骨节复原，经脉重连，眉心浮现出完整的莲纹。
他在重生。
而她正一点点变得透明。
她抬起手，想触碰他一下，手却穿过了他的身体。
“下一世……”她的声音轻如灰烬随风，“我先找到你。”
话未说完，指尖化作光点飘散。手臂、肩膀、躯体……整个人如同被阳光融化的霜雪，悄然消逝。唯有唇角那抹笑意，在光中停留了一瞬。
然后，什么都没有了。
谢珩跪倒在地。
他伸手去抓，只握住一把虚空。掌心空荡，连一丝温度也无。
身后传来轰隆巨响。天际雷光崩塌，云层裂开，蓝天重现。那道劫雷终于落下，击中空地，炸出深坑。
劫难已过。
因为他不再是神将。
因为他如今是凡人——而她替他承受了这一劫。
玄甲军从远方奔来，青崖第一个冲到祭坛边。他看见谢珩跪在那里，面前空无一物，唯有一道蜿蜒的暗红血痕留在地上。
他停下脚步，单膝跪地。
其余士兵纷纷伏地，无人敢上前。
谢珩低头看着自己的手。方才她消失之处，一粒微光落在掌心，转瞬熄灭。
他闭上眼。
耳边忽然响起一声轻咳。
不是幻觉。
那是她咳血时，喉间最后那一声闷响。
他睁开眼，望向远方。
天很蓝，风很冷。
他坐在那里，一动不动。
远处一只乌鸦飞过，落在断裂的石柱上，歪头望着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