井口爬出的人影停住了。
是个老妇人，衣衫褴褛，满脸泥灰，唯有眼睛还透着一丝光亮。她望着薛明蕙，嘴唇不停颤抖，声音沙哑：“小姐……是我啊。”
薛明蕙身子一晃。
这个声音她认得。五岁那年，母亲尚在，夜里她咳得睡不着，总有人坐在床边轻拍她的背，哼一首走调的歌。后来那人不见了，崔姨娘说她病死了，已经烧了。
她不信。
可也寻不到踪迹。
如今，这个本该三年前就死去的人，竟从一口封死的井里爬了出来。
谢珩站起身，走到薛明蕙身前，将她挡在身后。他看了老妇一眼，随即侧身让开。
“云婆。”他开口，“你是怎么活下来的？”
云婆跪在地上，泪水冲刷着脸上的泥污，留下两道痕迹。“井底有条暗道……通到外面的河岸。我出不去，也不能回头，只能靠雨水和苔藓苟延残喘。我一直等，等到今日，听见脚步声，才敢往上爬……”
她说完，又重重磕了个头。
薛明蕙扶着门框走近，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递过去。云婆接过，擦了擦脸，忽然一怔。
帕角有一抹血迹，尚未干涸。
就在这一瞬，帕子微微发烫。
不只是帕子。
谢珩腰间的玉佩也开始震动，发出细微声响。他低头取下，刚握入掌心，玉佩竟自行浮起。
丝帕也随之飘起。
两物在月光下缓缓靠近，贴合如一体。金光一闪，化作一道流光坠落，空中浮现三个字——
永生诀。
薛明蕙还未开口，一道人影已从光中走出。
是仙界的执法使。
他不再是轮回道中那副冷面模样，衣角微动，目光落在二人身上，眼底掠过一丝敬意。
“十世劫难已尽，你们的情意未断。”他说，“你们破了天规，也胜了天道。今日赐你们‘永生诀’，允你们携记忆往生每一世，不断因果。”
薛明蕙问：“我们要付出什么代价？”
执法使看着她：“每动用一次穿梭之力，便折损十年寿命。此为天规，不可更改。”
院中寂静无声。
风拂过莲池，水面泛起涟漪。
薛明蕙转头看向谢珩。
他也正望着她。
没有笑，也没有皱眉，只是静静地凝视，仿佛已看了千百年，还要再看千万年。
她伸手握住他的手，掌心相贴，触到一片温热。
“值得。”她说。
话音落下，满园枯荷骤然萌出新芽。干涸的池塘涌进清水，嫩叶破水而出，转眼间开出两朵花——
一朵洁白，一朵淡紫。
两花并蒂而生。
谢珩闭上双眼，最后一缕仙力自胸口涌出。金光如雨洒落，末尾一缕停在薛明蕙额前，轻轻一点。
一朵莲花印记浮现，半透明，宛如第二道眉痕。
执法使静静看着这一幕，未再言语。身影渐渐淡去，随风而散。
云婆始终跪地，直至人影消失才抬起头。她望着那并蒂双莲，又看向薛明蕙额上的印记，低声呢喃：“我小时候听师父讲过一个故事，说双生莲开，是有人逆命改运之兆。但花开一次，天必收一段命。”
薛明蕙没有回应。
她只觉指尖发麻，喉间泛起血腥味。抬手拭去嘴角，丝帕又被染红。
谢珩立刻扶住她肩膀。
“你怎么了？”
“没事。”她摇头，“只是累了。”
“进屋休息吧。”
“不。”她攥住他手腕，“先处理井里的事。暗道不能留，若被人发现入口……”
“我已经让青崖带人去查了。”谢珩说，“他会封死通道，也会搜查四周。”
云婆抬头：“井底还有东西……我没带走，怕留下痕迹。是个木匣，藏在北侧石缝里。”
薛明蕙点头：“等他们挖出来再说。”
她倚着谢珩走到莲池边坐下。夜风微凉，体内却似燃起烈火。眼皮越来越沉，意识渐趋模糊。
“别睡。”谢珩握紧她的手，“撑一会儿，等大夫来了再闭眼。”
她勉强睁着眼：“你说……我们还能回去吗？回到三天前的边关。”
“能。”他答，“只要你还想试。”
“我想。”她声音微弱，“北狄不会罢休，他们一定会再动手。如果我们能在血祭之前拦下……”
“那就去。”他打断她，“等你好了，我们就出发。”
她嘴角轻动，似想微笑。
可下一瞬，身体猛然一颤。
一口鲜血喷在谢珩胸前。
他立刻将她搂住，察觉她在发抖。
“叫春桃！”他厉声喊，“拿药来！快！”
春桃从屋内奔出，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，见状惊得险些摔了碗。
“小姐！”
“灌下去。”谢珩接过药碗，一手托起薛明蕙下巴，一手小心喂入。
药汁顺着嘴角溢出，他用袖口轻轻擦去。
一次，两次。
她终于咽下。
呼吸渐渐平稳了些。
谢珩将她抱起，向屋内走去。
“放我下来。”她虚弱地说，“我能走。”
“别硬撑。”他说，“你现在不行。”
她不再挣扎，头靠在他肩上，双目紧闭，手指仍紧紧抓着他的衣襟。
进屋后，他将她安置在床上，盖好被褥。春桃站在一旁，低着头不敢出声。
谢珩坐在床边，握着她的手。
许久，她睁开眼。
“你还记得第九世的事吗？”她忽然问。
他顿了顿。
“记得。”
“我说‘换你送我’。”
“我记得。”他声音低沉，“那一世你死在我怀里，手里攥着我的半块玉佩。”
“那时我以为……再也见不到你了。”
“现在不是见到了。”
她望着他，眼神慢慢聚焦。
“所以这次，我不想逃了。”她说，“哪怕少十年命，我也要拦下他们。”
他没有说话，俯身在她额前轻轻一吻。
触到那朵莲纹。
金光微闪。
窗外，双生莲在夜色中轻轻摇曳。
一片花瓣飘落，坠入池水，随波远去。
薛明蕙抬起手，指尖对着烛火。
血从指腹渗出，滴落掌心。
她闭上眼，默念口诀。
鲜血在掌心流动，缓缓勾勒出一幅图案。
谢珩看见了。
那是边关的地图。
地图上有一点猩红，正在闪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