薛明蕙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。
她只知道她在往下坠，手却被另一只手紧紧攥着。那只手握得极紧，仿佛一松开，她就会永远消失。
她想睁眼，可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。耳边有细微的声音，像是水滴落，又像风掠过缝隙。她不知道这是何处，但她清楚，不能放手。
谢珩就在她身旁。
她能感知到他的呼吸，微弱而断续。他没有说话，也没有松手。
地面忽然亮了起来。
光不是从天上来的，而是自脚下升起，泛着淡淡的青色。她终于睁开了眼睛，看见周围矗立着十面镜子，围成一圈，镜面全都朝向中央。她和谢珩正站在圆心。
每一面镜子开始波动，如同水面荡起涟漪。
第一面镜中浮现出战场。尘土飞扬，战旗残破。一名披甲男子策马冲锋在前，一支箭矢疾射而来，正中胸口。他坠马时，画面拉远，映出一个女子——粗布裹身，手持弓箭，满脸泪痕。
那是她自己。
第二面镜里是一间宫室。她躺在床上，面色发黑，手指蜷缩。谢珩跪在床边，手中握着一只空药瓶。他望着她，嘴唇微动，却无声。
第三面、第四面……每一面都是一次死亡。
有的中毒身亡，有的死于刀下，有的沉入水中。每一次，总是一个先走，另一个紧随其后。有时是他为她挡剑，有时是她将毒药喂进他口中。
第七面镜子亮起时，他们立于一座桥上。大雪纷飞。谢珩持剑指向一名蒙面人。她突然冲上前，扑向那人。剑锋穿透她的背脊，也刺入对方胸膛。谢珩怔住，手中剑落地，伸手去接她。她倒在雪中，最后看了他一眼，缓缓闭上了眼。
第八面，第九面……
第九面镜子亮起时，薛明蕙心头猛然一沉。
她站在密室之中，手中握着匕首。谢珩被缚于椅上，嘴角带血。他抬头望她，笑了。
“这一世，换你送我。”
她不语，一步步走近，将匕首对准他心脏。手在颤抖，但她仍刺了下去。
他轻咳一声，血从唇角溢出。他依旧笑着，目光始终落在她脸上。
“别哭。”他说，“我们总会再见的。”
镜子熄灭了。
第十面镜子迟迟未亮。她凝视着它，心跳渐缓。她知道还有一次，却不敢去看。
可那面镜子终究还是亮了。
这一次，她看见自己倒在地上，满面是血。谢珩抱着她，一边流泪一边喊她的名字。他将她放在石台上，双手按压她胸口，用力下压。一下，两下，三下……他不停歇，直到自己也力竭倒下。
原来他也曾拼尽全力救她。
十面镜子静静伫立，映出他们的身影。她站在中央，泪水滑落。
她明白了。
并非命运非要他们赴死。
而是每一次，他们都只想让对方活着。
她抬起手，轻轻触碰第一面镜子。冰凉刺骨。
一滴泪落在镜面，顺着滑下。刹那间，镜面裂开一道细缝。
咔。
又一滴泪落下，第二道裂痕浮现。
她没有拭泪，任由泪水一滴滴坠落，敲在不同的镜面上。
第十滴泪落下的瞬间，所有镜子同时震颤。
砰！
十面镜子轰然炸裂，碎片腾空而起，化作灰烬，纷纷扬扬洒落一地。
她站着，脸上满是泪痕，眼神却不再闪躲。
“如果这就是我们的命，”她轻声说，“我认。”
话音刚落，地面骤然裂开一道漆黑缝隙，从中传出嘶吼。
“我才是十世诅咒的……”
声音扭曲难听，充满怨恨。裂缝中浮出一张面孔——北狄王。面容如被烈火灼烧，双眼全黑。
“是我安排的！是我让他们一次次相遇、相爱、死去！”他咆哮，“我要以他们的情劫炼化璇玑图！我要夺回神位！”
他伸手欲抓。
“可你们……不该真心相待！不该宁愿自己死也要护对方！天道不该允许这种事！”
一道金光自天而降，劈在他脸上。
他惨叫，身躯开始崩解，如同沙砾被风吹散。最后一刻，他的嘴仍在蠕动。
金光未止。
裂缝被照亮，缓缓合拢。
四周重归寂静。
镜子已无，地面如初。唯有脚下残留一丝青光，似未散的余温。
她转头看向谢珩。
他仍闭着眼，脸色苍白，手却依旧紧握着她。她微微动了动，觉得身体变得轻盈，仿佛即将消散。
“你还记得吗？”她问他，“第九世的事？”
他未睁眼，指尖轻轻一颤。
“我记得。”他声音极轻，“你说，如果再来一次，你要第一个死。”
她点头，眼泪再次滑落。
“可我不想了。”她说，“下一世，我们一起活。”
他嘴角微微扬起。
远处传来钟声，一声接一声。这一次不再沉重，反倒像是一种提醒。
她低头看地面。
原先刻着的“生死契”三个字已然不见，取而代之的是一行小字，极淡：
“因果已尽，轮回自断。”
她抬头。
天空般的地方，出现一点微光。不大，也不亮，却始终存在，像一颗永不熄灭的星。
她拉着谢珩的手，向前迈了一步。
地面没有再裂。
钟声停了。
她又走一步。
风起了，轻轻拂过她的发丝。
谢珩睁开了眼。
他望着她，没有说话，反手更紧地握住她的手。
他们并肩而立，面对那道光。
她忽然不再觉得冷。
也不是不累，只是不再害怕。
她知道前方或许有审判，或许有新生，也可能什么都没有。
但她不会再逃。
也不会再让任何人将他们分开。
她抬手，轻轻抚过他的脸。
他侧头看她。
她笑了。
他抬手，将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。
那里，心跳仍在。
一下，两下。
真真实实。
远处，那道光骤然扩大。
他们没有退后。
光越来越近，渐渐铺满整个空间。
就在光芒即将吞没他们的刹那，她听见他说：
“这一次，换我来找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