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珩望着那颗算珠，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：戌时三刻，灯灭人现。
他低头看向薛明蕙。她倚在柜旁，面色青白，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。手垂落在地，指尖凝着干涸的血迹。袖中露出一角荷包，是靛蓝色的布。
外面传来打更声。
正是戌时三刻。
灯焰忽然跳动了一下，火光闪烁不定。密室无窗，亦无风，不该有此异象。
谢珩起身走向角落的小几。婢女送来的安神汤仍在原处，碗已微凉。他知道这汤是薛明蕙亲手所制，以她的血为引，配药熬成。饮下后可入深梦，若心念足够坚定，便能窥见不该看见的过往。
他也知道，每熬一次这汤，她都会咳血。
但他仍端起了碗。
“这一次，换我去找你。”他说完，一饮而尽。
药极苦，咽下后胃中却泛起一股暖意。他走回高台边坐下，背靠石壁，闭上双眼。
意识迅速模糊。
眼前光影流转，耳畔响起钟声，一声接一声，仿佛自远方而来。身体变得轻飘，脚下骤然一空，整个人向下坠去。
再睁眼时，他已不在密室之中。
天色灰暗，云层低垂。脚下是一片荒芜的园子，石阶断裂，杂草丛生。远处矗立一座高台，台上站着一人。
是个女子。
她身穿白衣，双手被铁链锁住，悬于半空。眉心一点金光，宛如初绽花蕊。她低着头，长发遮面。
谢珩认得她。
是薛明蕙。
他想唤她，却发不出声音。双脚自行向前迈去，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剑。
剑身冰冷，剑柄刻着一朵莲花。
他一步步踏上高台，离她越来越近。她缓缓抬头，静静望着他，不挣扎，也不言语。
他想停下，可身体不受控制。
他举起剑。
刺了下去。
剑锋穿透她的心口，鲜血顺着剑刃流下，滴落台上，化作一朵朵金色小花。她没有呼喊，只是轻轻闭上了眼。
那一刻，他听见自己在哭泣。
随即，一切碎裂。
他猛然睁开眼，大口喘息，背上冷汗涔涔。密室的灯火依旧明亮，火焰稳定如初，仿佛什么也未发生。
可他知道，那不是梦。
太过真实。那种痛楚，那种无力，那种眼睁睁看着自己杀死心爱之人的感觉，绝不可能是虚幻。
他抬起左手，腕内侧一阵灼热。低头看去，皮肤上浮现出一道纹路——金色莲花，花瓣完整，边缘微微发光。
与她在梦中的印记，一模一样。
他凝视那道纹，伸手轻触。触感清晰，不是幻觉。
这时，门外传来脚步声，急促而沉重。
门被推开，一名暗卫跪地，双手呈上一封加急军报：“世子，边关急报！雁门西侧三座哨站失联，敌军破关，守将请求增援！”
谢珩接过信，展开阅览。
内容简短，却字字如刀，直刺眼底。
北狄骑兵连夜进犯，路线正是断龙坡两侧；粮车藏于枯林之后；伏兵位置与地形完全吻合——连他率玄甲营迎敌时，铠甲缝隙泛出金纹的细节，皆在战报之中。
一字不差。
全是他昨夜在密室里，从薛明蕙掌心血图上所见的画面。
他攥紧信纸，指节发白。
这不是巧合。
她早已知晓。
而如今，他也开始看见过去的片段。
暗卫等了片刻，低声问道：“是否召集玄甲营？”
谢珩未即刻回应。
他走到床边，薛明蕙仍在沉睡，唇色几近透明。呼吸微弱，胸口几乎不见起伏。他蹲下身，探她脉搏，细若游丝。
他脱下外袍盖在她身上，又从她袖中取出那枚靛蓝荷包，小心收进自己怀中。
随后起身，走向书桌。
磨墨，铺纸，提笔写下四行命令：
立刻整备玄甲营，依断龙坡地形布防；
派两队人马埋伏于枯林之后；
不得使用火把，行动以星辰方位为号；
主帅亲率出征，违令者斩。
写罢，吹干墨迹，折好放入信匣，召来亲信：“即刻送往军营，不得延误。”
亲信领命而去。
屋中只剩他一人。
他立于桌前，目光停在未放下的笔尖。墨汁悬而不落，久久未滴。
他知道，从今夜起，不能再装了。
这些年他在马球场故意输球，在醉仙楼撞翻官员轿子，在皇帝面前装傻充愣——全都结束了。
他是谁，她是谁，他们之间曾发生过什么，都不重要了。
重要的是，他曾亲手杀了她一次。
这一世，他绝不会再让任何人，包括他自己，伤她分毫。
他走回床边，蹲下，握住她的手。
她的手冰凉，手腕上那道玉簪留下的疤痕，隐隐发烫。
他低声说：“我看见了。”
她没有回应。
他也不需要回应。
就在此时，外面传来一声轻响。
似瓦片被踩动。
紧接着屋顶微震，梁上落下几粒尘灰。
谢珩立刻抬头，眼神骤冷。
他松开薛明蕙的手，缓缓站起，右手已悄然探向靴中判官笔。
屋内的灯忽地一闪。
他的影子映在墙上，被拉得很长。
影子的右手，正缓缓举起一支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