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珩抱着薛明蕙，一动不动。
天黑了。夕阳早已沉下，屋内点着蜡烛，风轻轻一吹，火苗跳了两下，随即又稳住。他没有抬头看天，也没有将她放下。她的头靠在他胸口，发丝贴着他的衣衫，一缕一缕地散开。
他听着自己的心跳，也想听听她的心跳。
没有声音。
他不信。
他微微低头，唇轻触她的额头，低声说：“你说过，下辈子要早点见我。”
“这一世还没结束。”
话音落下，他忽然觉得手心发烫。
不是错觉，是真实的灼热，从掌心一路往上烧。他低头一看，发现她眉心有一点金光，细细的一线，仿佛画上去的。那光缓缓扩散，化作一朵半开的莲花，印在她的皮肤上。
他怔住了。
腰间的玉佩忽然震动了一下。
接着，又震了两下。
玉佩自行松脱，飞出半空，悬停不动。烛光照在上面，玉身泛着温润的光泽，边缘隐隐闪着金边。它开始旋转，越转越快，最终化作一道光，直冲进薛明蕙的胸口。
“砰”一声轻响。
光芒消散。
他立刻探向她的鼻息。
没有呼吸。
但当他触到她手腕时，却感受到一丝微弱的搏动——极轻，几乎难以察觉，却真实存在。他用力按了按，目光紧锁她的脸。汗珠从他额角滑落，落在她肩头。
屋里极静，唯有蜡烛燃烧的细微声响。
忽然，她的眼皮动了一下。
不是睁眼，而是眼皮底下有动静，仿佛有什么在推动。她开始发热，额头渗汗，呼吸急促，胸口剧烈起伏。他迅速将她平放在床上，把自己的外袍盖在她脚上。她牙关紧咬，嘴唇由白转青，手指蜷缩，指甲深深掐入掌心。
她在承受剧痛。
他取来帕子想为她擦汗，手刚碰到她额头，便被一股热气弹开。那热度并非寻常发烧，而是从体内燃起的灼烧感，令人窒息。
他坐回床边，紧紧握住她的手。
“我在。”他说，“别怕。”
她没有回应。
但她手腕的脉搏，比方才强了一分。
薛明蕙不知自己身处何地。
她只记得最后一口气没能吸上来，像被人扼住咽喉。随后便陷入黑暗。后来，她听见了琴声。
《凤求凰》。
和五年前灯会那一夜一模一样。
她循着声音走去，脚下是碎石铺成的小路，两旁杂草丛生。远处有一座破败的花园，墙塌了一半，门匾歪斜，上面有个“御”字，其余已模糊不清。
她走了进去。
园中有一张石桌，桌上刻着一幅图。她一眼认出——璇玑图。
她伸手欲触，指尖刚碰上石头，眼前景象骤变。
她看见一个女子站在桌前，身穿白衣，长发披散，正用手指划破手掌，将鲜血涂抹在图上。血流入刻痕，整幅图瞬间亮起。那女子侧脸极熟——正是她自己。
身后站着一名男子，身披黑色铠甲，手中握着一支笔。他不言不语，只是静静望着她，眼神深邃如渊。
一个声音响起：“药王谷医仙薛明蕙，以禁术救凡人，违背天规，罪不可赦。”
“守园神将谢珩，护私情，违天命，同罪。”
女子抬头道：“我救他，因他不该死。”
“他是无辜的。”
“天规不容。”
话音未落，雷声炸响。两人被强光吞没。
画面碎裂。
她又被带至另一处。
仍是那座园子，却完整如初。花正盛开，树影婆娑。她与那男子坐在石桌旁，他在教她画阵图。她学得慢，总是出错。他并不恼，执笔替她修改，手把手地教。
她问：“若有一日我们分离，你会来找我吗？”
他答：“不必找。我会认出你每一世的模样。”
她追问：“为何？”
他说：“因为你心中有痛，我便在。”
景象再次消散。
她猛然喘息，如同从深水中浮出。眼前不再是幻境，而是真实的屋顶，木梁挂着旧纱帐，对面桌上烛火摇曳。
她动不了。
意识一分为二，一半躺在床榻，一半仍在梦中游荡。
琴声再度传来。
这一次，更近了。
她竭力睁开一条缝隙，看见谢珩坐在身旁，一手扣着她手腕，另一手握着那支断裂的玉簪。他用拇指在缺口处轻轻摩挲，动作极轻，仿佛怕碰坏了什么。
她想说话，却发不出声音。
他忽然抬眼，望向她。
“你回来了？”他问。
她未点头，也未眨眼。
但他似乎明白了，收起玉簪，换了一块湿布敷在她额上。布是凉的，贴上那一刻，她脑中清明了几分。
他低声道：“你刚才一直在做梦。”
“嘴闭得很紧，手也不肯松。我叫你，你听不见。”
她睫毛微微一颤。
他凝视着她，声音更低：“梦里……是不是有个园子？”
她没有回答。
他又说：“还有张石桌，上面刻着半幅图。”
“你穿着白裙，我站在你身后。”
她心头一震。
他怎会知道？
他未解释，只道：“玉佩进入你体内后，我也看到了。”
“那些画面，我都看见了。”
她终于睁开了眼睛。
视线模糊，几秒后才渐渐清晰。他面容疲惫，双眼通红，下巴冒出了胡茬。他看着她，没有笑，也没有松一口气，仿佛早已知晓她不会离去。
她说不出话，只能望着他。
他抬手，轻轻触了触她眉心。“这里，先前有一道金纹。”
“现在没了，但刚才一直发亮。”
她想抬手去摸，试了两次才成功。指尖触及眉间，那里仍有些发烫，像刚退烧一般。
他握住她手腕，将她的手轻轻塞回被中。“别乱动。”
“你还虚，需要休息。”
她喉咙干涩，想要喝水。
他立刻端来茶盏，扶她稍稍坐起，喂她喝下。水温恰好，一口入喉，喉间不再刺痛。她喝了三口，摇头示意不要了。他放下杯子，让她躺下。
她望着他，终于挤出两个字：“梦里……”
他点头：“是真的。”
“我们曾经就在那里。你救过我一次，我护过你一回。天不允许，便将我们打落凡尘。”
她闭上眼。
记忆一点一滴浮现，虽不完整，却足以拼凑出轮廓。
她是医仙，他是神将。
她因动情破戒，他因护她受罚。
他们被削去仙骨，打入轮回，每世相见，每世不得善终。
她咳血时能窥见未来，并非诅咒，而是残存的力量在苏醒。
她终于明白，为何每次动用能力，都似耗尽性命。
因为她本就不该活到现在。
那血纹，是以命换来的印记。
她看着他：“这一世……还能走完吗？”
他没有回答。
从怀中取出那支断玉簪，轻轻放入她掌心。玉石冰凉，触肤刹那，她腕内一阵微麻，仿佛有什么顺着血脉缓缓上行。
他握住她的手，将玉簪裹在两人掌中。
“能。”他说，“只要你还想走。”
“我就陪你。”
她不再多问。
只是将玉簪攥得更紧。
外面传来打更声，三更了。
屋内烛火轻晃，墙上影子被拉得很长。她望着那影子，发现他们两人的头靠得很近，一如当年在园中那样。
她缓缓闭上眼。
这一次，不是昏厥，也不是断气。
她只是太累了，想睡一觉。
他知道，没有唤她。
只是将被子往上拉了拉，盖住她肩膀。他的手始终握着她的，坐在床边，静静守候。
她的呼吸渐渐平稳。
腕间皮肤下，有一点微光，一闪，又一闪，如同心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