丹堂的疗伤静室弥漫着草药清香。月光从雕花木窗洒入,在地面投下斑驳光影。
战玲珑躺在靠墙的竹榻上,左腹缠着厚厚的绷带,脸色依旧苍白,但唇上那抹不祥的紫黑已褪去,只剩下失血过多的虚弱。蚀骨煞的毒性被云虚子长老拔除了九成,剩下的一成需靠自身灵力慢慢化解。
林风坐在榻边的矮凳上,手里捧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,正用玉匙轻轻搅动,试图让它凉得快些。他的左肩也缠着绷带——那是被黑煞门的人砍伤的,伤口不深,但淬了毒,需要连续敷药七日。
两人之间的空气有些凝滞。
自从被救回宗门,已经过去两天。这两天里,林风每天都来,有时送药,有时带些灵果,有时就只是坐在那儿,不说话。战玲珑也不说话,两人就沉默着,一个躺着一个坐着,像两尊雕像。
“药凉了。”林风终于开口,声音有些干涩。
战玲珑嗯了一声,撑着坐起来。动作牵扯到伤口,她眉头微蹙,却一声不吭。
林风将药碗递过去。战玲珑接过,仰头一饮而尽。苦味在舌尖炸开,她眉头皱得更紧,却依然没出声。
“给。”林风及时递上一颗五彩糖豆。
战玲珑顿了顿,接过放入口中。甜味冲淡了苦,也让她紧绷的神情松缓了些许。
“云虚长老说,再换三次药,伤口就能愈合了。”林风收拾着药碗,语气刻意放得轻松,“不过会留疤,除非用玉肌膏——那玩意儿可贵了,一瓶要五百贡献点……”
“无妨。”战玲珑淡淡道,“修行之人,不在乎皮相。”
林风看她一眼,欲言又止。
窗外传来夜鸟啼鸣,衬得室内愈发安静。烛火噼啪一声,爆出个灯花。
“那个……”林风挠挠头,“师姐的绷带该换了。”
按照医嘱,伤口敷的药需每日一换。前两天都是丹堂女弟子来换的,但今晚负责的弟子临时被叫去帮忙处理其他伤员,这差事便落到了林风头上。
战玲珑身体微僵:“明日再换也无妨。”
“不行,”林风难得坚持,“云虚长老说了,必须按时换药,否则会影响愈合。”
他站起身,从一旁的药箱里取出干净的绷带、药膏、还有一盆清水。动作看起来很熟练——他炸炉受伤是常事,包扎伤口算是自学成才。
可当真的要动手时,林风的手停在了半空。
战玲珑穿着丹堂提供的素白中衣,领口微敞,要换腹部的绷带,势必要……
“我自己来。”战玲珑伸手去拿绷带。
“师姐一只手不方便。”林风避开她的手,“我……我闭着眼换。”
这话说得他自己都不信。
战玲珑看着他,月光下,林风的耳根微微发红。她忽然想起那日醉酒,他说“你笑起来比板着脸好看多了”时的认真眼神。
“不必闭眼。”她听见自己说,“换吧。”
林风怔了怔,深吸一口气,在榻边重新坐下。他先小心翼翼解开旧绷带的结,动作轻得像是怕碰碎什么珍宝。一层层绷带剥开,露出下面敷着褐色药膏的伤口。
伤口不长,但很深,边缘还有些红肿。林风看着那道伤,呼吸滞了滞——这是为他、为那些外门弟子受的伤。
他拧干布巾,轻轻擦拭伤口周围。动作笨拙却极尽小心,指尖偶尔碰到战玲珑的皮肤,两人都像被烫到般微微一颤。
“疼吗?”林风问,声音很轻。
“不疼。”
其实是疼的,但战玲珑没说。她看着林风低垂的眉眼,看着他紧抿的嘴唇,看着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——分明比她还紧张。
清洗完毕,林风挖出一块新的药膏,均匀敷在伤口上。药膏触体冰凉,战玲珑不自觉缩了一下。
“凉?”林风停手。
“没事。”
他继续敷药,然后拿起新绷带,开始一圈圈缠绕。这个过程更尴尬——为了绷带能缠紧,他需要将手臂环过战玲珑的腰,两人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。
林风的手在抖。
不是害怕,是某种更复杂的情绪。他能闻到战玲珑身上淡淡的药香混合着她本身清冷的气息,能看到她微微颤动的睫毛,能感受到她身体因紧张而绷紧的线条。
一圈,两圈,三圈……
绷带缠到第五圈时,林风的手指不小心勾到了战玲珑中衣的系带。本就宽松的衣襟滑开些许,露出锁骨下方一小片肌肤,以及一道陈年的旧疤——那应该是剑伤,位置险要,当年必定伤得不轻。
林风的手顿住了。
战玲珑下意识抬手掩住衣襟,动作太快,扯到伤口,疼得吸了口冷气。
“对不起!”林风慌忙收回手,脸涨得通红,“我不是故意的,我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战玲珑打断他,声音依旧平静,耳根却染上了薄红。
气氛更尴尬了。
林风硬着头皮继续包扎,这次目不斜视,只盯着绷带。可越是刻意,动作越僵硬,绷带缠得歪歪扭扭,最后打结时还打了死结。
“好了。”他如释重负,后退一步,才发现自己后背都湿了。
战玲珑低头看了看腰间的“成果”。绷带缠得松松垮垮,结打得乱七八糟,药膏还有一处没敷匀——典型的林风式包扎。
若是平时,她大概会冷着脸让他重来。
但此刻,看着林风手足无措的样子,看着他那副“我搞砸了但我会负责”的表情,战玲珑心里某个地方,忽然软了一下。
“谢谢。”她轻声说。
两个字很轻,却像石子投入平静湖面。
林风愣住了。他呆呆看着战玲珑,看着她苍白的脸上那双依旧清冷的眼睛,看着她微微抿着的、没什么血色的嘴唇。
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说谢谢。
不是“嗯”,不是“知道了”,不是“闭嘴”,是真真切切的“谢谢”。
“不、不用谢……”林风舌头打结,“本来就是我该做的……要不是我太弱,师姐也不会受伤……”
“不关你事。”战玲珑打断他,“是我大意了。”
两人目光接触,又迅速避开。洞府内烛火摇曳,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,交叠又分开。
“那个,”林风没话找话,“师姐身上的旧伤……”
“三年前的任务,遇到了金丹期邪修。”战玲珑淡淡道,“侥幸活了下来。”
她说得轻描淡写,但林风能想象到当时的凶险——筑基期对金丹期,能活下来已是奇迹。
“师姐以后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要更小心。”
战玲珑看他一眼:“你也是。”
又沉默了。但这次的沉默,似乎少了些凝滞,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。
林风重新坐回矮凳上,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玉瓶:“这个,我自己调的,能加速伤口愈合,还能淡化疤痕。”他挠挠头,“虽然比不上玉肌膏,但……聊胜于无。”
战玲珑接过玉瓶,打开闻了闻,是清淡的花草香,混合着蜂蜜的甜味。
“又是‘失败品’?”她问。
林风嘿嘿一笑:“这次不是,这次是成功品——我试验了三十多次才成的。”他顿了顿,小声补充,“专门为师姐调的。”
最后那句话轻得像羽毛,却让战玲珑握紧了玉瓶。
“林风。”她忽然叫他的名字,不是“师弟”,不是“你”,是全名。
林风抬起头。
“你那天用的那些……东西,”战玲珑斟酌着词句,“那些失败品,是怎么想出来的?”
林风愣了愣,没想到她会问这个。
“就是……瞎琢磨的。”他摸摸鼻子,“炼丹失败了,就想着失败的原因,想着怎么把失败的东西利用起来。布阵失败了,就想着失败的能量能不能换个方式释放……”他笑了笑,“大概我这个人,就喜欢在歪路上找答案。”
战玲珑看着他,烛火在他眼中跳跃,映出某种执拗的光。
“不是歪路。”她说。
林风怔住。
“能把失败品变成武器,能在绝境中找到生机,”战玲珑声音平静,却字字清晰,“那是天赋。”
林风张了张嘴,想说些什么,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。
他想起从小到大,别人怎么评价他——不务正业、歪门邪道、总搞些没用的东西。连师尊都说他“心思活络但需踏实”。
第一次有人说,这是天赋。
“师姐……”他声音有些哑。
“所以,”战玲珑继续道,“不必总觉得自己不如人。你的道,和别人的道,本就不同。”
她说完这话,便闭上眼,像是累了。
林风坐在那里,久久没动。他看着战玲珑安静的侧脸,看着她因失血而苍白的肤色,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睫毛。
心里某个地方,像被温水浸过,柔软得一塌糊涂。
窗外传来三更的钟声。
林风站起身,轻手轻脚地为战玲珑掖好薄被。他走到门边,回头看了一眼,烛光下的战玲珑呼吸均匀,似乎睡着了。
“师姐,”他对着空气轻声说,“我会变强的。”
强到,不需要你再为我受伤。
强到,能真正站在你身前,而不是身后。
他轻轻带上门,离开了。
门关上的瞬间,战玲珑睁开了眼。她看着手中的小玉瓶,指腹摩挲着温润的瓶身。
良久,她极轻地叹了口气,将玉瓶贴在胸前,重新闭上了眼。
这一夜,洞府内药香弥漫。
这一夜,有些东西,悄然改变了。
像冰面裂开第一道缝隙,像春芽顶破冻土,像月光终于照进常年紧闭的窗。
虽无声,却有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