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琪那句“我捡到宝了”，让田木林彻底愣住了。
他难以置信地环顾自己这间又脏又乱，连他自己都觉得拿不出手的小作坊。
“宝？”他发出一个短促的、充满讥讽的音节，“张小姐，你是在嘲笑我吗？”
张琪没有理会他的讽刺，径直走到一堆刚刚做好的成品皮鞋前。
她拿起一双，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品。
那是一双款式非常老旧的男士“三节头”皮鞋，是八九十年代最流行的款式。
放在1996年的今天，已经显得土气十足。
但张琪的眼睛，却亮得惊人。
她没有看款式，而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皮料的表面，感受那细腻的纹理。
甚至还俯下身，将鞋子凑到鼻尖，闻了闻那股独属于优质植鞣皮的清香。
“田先生，我能问问，你这双鞋用的是什么皮？”她问。
看到她如此专业的动作，田木林眼中的戒备消散了些许，下意识地回答：“意大利进口的头层小牛皮。”
语气里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自豪。
“这批皮料，是我托了好多关系，才从一个大厂的订单尾料里抢回来的。皮质细腻，韧性又好。”
张琪点了点头，又翻过鞋底。
鞋底是纯牛皮压制，用的是最传统的固特异缝制工艺。
那密密麻麻的双重缝线，均匀而又扎实，是机器永远无法模仿的匠心痕迹。
“这双鞋，你卖多少钱？”张琪再问。
“出厂价，八十。”田木林有些不自然地报出了价格，眼神也随之黯淡了下去。
这个价格，连皮料的成本都快要收不回来了。
他只能靠走量，和一些利润高点的皮带生意，来勉强维持工厂的运转。
“八十？”张琪低声重复了一遍，随之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轻叹。
她将那双鞋，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。
然后，她转过身，对一脸好奇的林小燕和田苗说：“你们先跟冒烟回车上等我。我需要和田先生，单独聊聊。”
她的语气平静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。
林小燕和田苗对视一眼，知趣地点了点头，带着林冒烟先出去了。
工厂里那几个工人也识趣地退到了院子里。
很快，整个嘈杂的工厂，就只剩下了张琪和田木林两个人。
“田先生，我们找个地方坐下吧。”张琪指了指角落里一张堆满了杂物的桌子。
田木林皱着眉，走过去，三下五除二地将桌上的东西清理干净，又从墙角搬来两张积了灰的塑料凳子。
张琪毫不在意地用纸巾擦了擦凳面，坦然坐下。
她从自己的手提包里，拿出了一个精致的笔记本和一支锃亮的钢笔。
这套装备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。
“好了，现在，我们可以正式谈谈你的这个宝藏工厂了。”
她的脸上，带着一种职业经理人特有的，进入工作状态后的冷静与专注。
田木林双臂抱在胸前，靠在椅背上，摆出一副“我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”的姿态。
“首先，我们来分析一下，你这个工厂的优点。”
张琪在笔记本上，工整地写下了“优点”两个字。
“第一，你的产品质量，无可挑剔。”
“无论是原材料的选择，还是制作的工艺，都达到了一个非常高的水准。这一点，是你最大的，也是最核心的优势。”
田木林听到这句话，紧绷的脸色，稍稍缓和。
这是他第一次，从这个伶牙俐齿的女人嘴里，听到一句纯粹的肯定。
“第二，你的成本控制，做得非常好。”张琪继续说。
“虽然你的工厂看起来很乱，但你的生产流程，实际上非常高效。你用最少的人工，最少的设备，完成了最核心的生产环节，最大程度上，压缩了成本。”
“这说明，你不仅是个好工匠，还是个懂管理的人。”
这句夸赞，让田木林的脸上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不自在。
他哪懂什么管理，不过是穷则思变，被逼出来的罢了。
“但是……”张琪的笔锋一转，在笔记本的另一边，写下了“缺点”两个字，并且重重画了个圈。
“你的缺点，和你的优点，一样致命。”
田木林刚舒缓的神经，又瞬间紧绷起来。
“第一，产品设计，严重过时。”
“田先生，现在是1996年了，不是1986年。消费者的审美在变，潮流在变。你还在做十年前的款式，这等于，是主动放弃了所有的年轻消费者。”
“花里胡哨的东西不长久，质量才是硬道理！”他忍不住反驳。
张琪不与他争辩，只是平静地继续：“第二，产品线，过于单一。”
“你的工厂，除了皮鞋，就是皮带。而且款式也就那么两三种。这让你的客户选择面非常窄，也让你的抗风险能力，变得极低。”
“我只做我最擅长的！”田木林固执地回顶。
“第三，也是最致命的一点。”
张琪放下笔，抬起头，目光如炬地看着他。
“你，没有品牌。”
这四个字，像一把重锤，狠狠地砸在了田木林的心上。
“你只是一个生产者，而不是一个价值的创造者。”
“你辛辛苦苦做出来的，倾注了你所有心血的产品，在消费者眼里，和那些小作坊里生产出来的劣质货没有任何区别。”
“因为，它们都没有一个能让消费者记住，并且信赖的名字。”
“所以，你只能陷入到最低级的价格战里，无法自拔。”
张琪的分析，一针见血，字字诛心。
她就像一个最高明的外科医生，将田木林工厂的病灶，一层一层地，清晰地，血淋淋地，展现在了他的面前。
田木林沉默了。
他无法反驳，因为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对。
这些问题他不是不知道，只是他一直在逃避，一直在用“酒香不怕巷子深”这样的古话，来麻痹自己。
“那……你说，该怎么办？”
过了许久，他才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这么一句话。
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，就意味着，他那颗坚硬而又顽固的匠人之心，已经开始出现了一丝裂缝。
张琪的脸上，露出了胜利的微笑。
“很简单。”
她低下头，手中的钢笔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舞动起来。
“第一步，品牌定位。”
“‘木林皮具厂’这个名字必须换掉。太土，太随意。我们要给它起一个，既能体现你的匠心，又符合现代审美的名字。”
“我建议，叫‘匠心坊’，或者‘林氏皮艺’。你觉得哪个好？”
田木林咀嚼着这两个名字，下意识地选择了后者。“林……林氏皮艺吧。”
这个名字，让他感觉自己的手艺，被提升到了“艺术”的层面。
“好。”张琪立刻在笔记本上，写下了“林氏皮艺”四个字。
“第二步，产品升级。”
“我们暂时不开发新款。我们就在你现有的产品基础上，做微调。”
她拿起笔，在笔记本上迅速勾勒出一个鞋子的侧面轮廓。
“比如这双三节头皮鞋。你看，我们把鞋头改得更圆润一些，把鞋身做得更修长一些。”
她边说边画，“这样，既保留了复古的味道，又符合当下的审美。马上就年轻了十岁。”
田木林凑过去看，那简单的几笔改动，确实让那双老气的皮鞋，瞬间变得时尚起来。
“还有你的皮带。我们可以增加几种颜色，比如棕色，或者深蓝色。再设计几款不同的皮带扣，让客户有更多的选择。”
“第三步，也是最关键的一步，营销推广。”
张琪的眼睛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。这，才是她最擅长的，她的舞台。
“我们不能再守株待兔，等客户上门了。”
“我们要主动出击！”
“首先，我们要重新设计产品包装。不能再用那个破旧的牛皮纸袋了。我们要设计一个，印着我们‘林氏皮艺’LoGo的，精美的鞋盒。要让客户在拿到我们产品的第一时间，就感觉到，他买的，是一件高档货！”
“其次，我们要拓展销售渠道。”
“从明天开始，你停止向所有给你压价的小商贩供货。”
“那我们卖给谁？”田木林急了。
“铺到羊城最高档的百货商场里去！”张琪一句话让他瞠目结舌。
“我们要告诉那些商场经理，我们的产品，质量不比任何国外大牌差，但价格，只有它们的三分之一！我们是他们提升商场档次，吸引高端客户的最好选择！”
“最后，我们要讲一个好故事。”
张琪看着田木林，眼神里，充满了魔力。
“我们要告诉所有的消费者，‘林氏皮艺’的背后，有一个什么样的故事。”
“有一个叫田木林的年轻工匠，他如何十几年如一日，坚守着最传统的手工技艺。”
“他如何为了找到最好的皮料，跑遍了整个华南。”
“他如何用自己的汗水和心血，一针一线地，缝制出每一双鞋。”
“我们要让消费者知道，他们买到的，不仅仅是一双鞋，更是一个匠人的梦想和坚持！”
“我们要让他们感觉到，穿上‘林氏皮艺’的鞋，是一种品味，一种情怀！”
张琪讲得眉飞色舞，激情澎湃。
她用短短一个下午，就为这个濒临倒闭的小作坊，制定了一套完整清晰的，从品牌定位，到产品升级，再到营销推广的，全新的商业方案。
这个方案思路之清晰，逻辑之严密，手段之高明。
让田木林，这个只懂得埋头做产品的工匠，彻底惊呆了。
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，仿佛浑身都在发光的女人。
他感觉，自己过去二十多年建立起来的认知，正在被彻底地，颠覆，重塑。
他第一次发现，原来，生意还可以这么做。
原来，那些他嗤之以鼻的“虚头巴脑”的东西，竟然蕴含着如此巨大的，点石成金的魔力。
他看着张琪在笔记本上写下的，那一行行娟秀而又充满了力量的字迹。
看着她为“林氏皮艺”描绘出的，那幅波澜壮阔的商业蓝图。
田木林的心里，第一次，对一个女人产生了一种，近乎敬佩的情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