泉州港。
晨雾尚未散尽,二十艘大福船已经卸空货舱,在陈镇海的指挥下缓缓驶出港口。船帆吃满北风,朝着登州方向而去——它们要赶在季风转向前返回山东,运来下一批补给。
“这一来一回,至少二十天。希望咱们的粮食能撑到那时。”李黑娃站在新加固的岸防炮台上,望着远去的船队,眉头微皱,随口说道。
身后的军需官翻着账册,口中说道:“将军放心。城内粮仓存粮八万石,加上这次运来的三万石,省着点够两万军民吃三个月。就是弹药……火帽枪弹只剩十五万发,臼炮开花弹八百枚,要是打大规模防御战,最多撑十天。”
“十天够了。郑森那把火烧了漳州三成粮船,济尔哈朗八万大军每日耗粮惊人。只要咱们撑住十天,清军自己就得断粮。”李黑娃转向港口方向,咧着嘴一笑。
他走下炮台,来到码头区。这里已经大变样——原本的木制栈桥加装了水泥墩台,岸边的货仓被改造成暗堡,窗户缩小成射击孔,墙壁用水泥加厚到三尺。每条街巷都设置了水泥路障和铁丝网,形成纵横交错的防御网格。
更可怕的是城外。过去三天,一万守军加上三千民夫,在泉州城外围挖出了三道环形堑壕:
第一道距城二里,深一丈五,宽两丈,底部密布竹签、铁蒺藜,关键地段和沧州城一样,埋了火药罐。
堑壕后是五十座小型水泥暗堡,每堡可驻五人,配备火帽枪和掌心雷。
第二道距城一里,深两丈,宽三丈,多了两道铁丝网和一道鹿砦。
这里布置了三十座中型碉堡,配备小型臼炮,射程覆盖整个前沿。
第三道紧贴城墙,深一丈,宽一丈五,主要作用是缓冲。城墙本身已被水泥加固到五尺厚,原有垛口加装了钢板护盾,关键位置还修建了十座炮塔,安放重型岸防炮。
整个防御体系纵深达二里,层层设防,步步杀机。
:“将军,郑公子回来了!”亲兵匆匆来报。
李黑娃快步走向码头。晨雾中,二艘伤痕累累的快船缓缓靠岸。郑森第一个跳下船,浑身湿透,脸上有烟熏的痕迹,但眼睛亮得吓人。
“成了!漳州港烧了至少十二艘粮船,其中最大的一艘载粮五千石,被我炸沉了。清军损失粮食,不下三万石!”他见到李黑娃,第一句话就是报告战况。
“好!”
李黑娃用力拍他肩膀,欣喜地说道:“干得漂亮!这一把火,至少让济尔哈朗大军断粮五日。”
郑森却脸色一黯,叹息道:“但我们也暴露了。陈鹏叔叔说,金门回不去了,郑芝龙一定会报复。我们这几百弟兄……以后就跟将军混了。”
“说什么混不混的?从今日起,你们就是沧州军独立水师营,你郑森就是营官!陈鹏老将军为副,所有战船、人员,都由你指挥!”李黑娃正色道。
郑森眼眶发热,抱拳道:“末将……定不负将军厚望!”
“先去换衣服,好好休息。最迟明天,大战就要来了。”
李黑娃的预感没错。
当天下午,哨船回报:漳州港方向出现大规模船队,大小战船不下两百艘,正朝泉州驶来。陆路方面,清军前锋五千骑兵已过同安,距泉州不到六十里。
战争,真的来了。
徐州,平西王府。
吴三桂看着手中战报,手指微微发抖。
胡国柱……他麾下第一悍将,跟了他二十年的老兄弟,就这么死了。两万精锐,几乎全军覆没。
“刘体纯……你好狠。”他喃喃道。
尚可喜和耿精忠坐在下首,也是面色凝重。三人面前的酒菜几乎未动,气氛压抑。
“吴帅,”
尚可喜打破沉默,小心翼翼地说道:“胡将军的仇要报,但眼下……咱们得想想退路了。”
“退路?”
吴三桂苦笑,摇摇头道:“还有什么退路?多尔衮让咱们救淮安,咱们要是撤了,他第一个砍咱们的脑袋。”
耿精忠年轻气盛,拍案道:“那也不能让咱们白白送死!王猛那两万人龟缩在堑壕碉堡里,火器又比咱们犀利,强攻就是送死!这几天试探进攻,折了三千弟兄,连第一道防线都没突破!”
他说的是实情。
过去三天,三藩联军对淮安外围沧州军防线发动了七次进攻,每次都被打退。沧州军的堑壕、铁丝网、暗堡组成死亡陷阱,配合火帽枪和臼炮的交叉火力,清军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价。
更可怕的是,沧州军似乎有用不完的弹药。每次进攻,迎接清军的都是绵密的弹雨,打得他们抬不起头。
“咱们的火帽枪呢?孔有德不是说仿制成功了吗?”吴三桂问道。
“是仿制了,但不够,而且差着火候。”尚可喜摇头。
接着, 他压低声音说;“咱们三藩总共分到五千支,弹药每人只有三十发。打一次进攻就耗光了。而且……,质量不行,哑火率高,射程也比沧州军的短一截。”
三人沉默。这就是差距——不只是武器的差距,是整个军工体系的差距。沧州军能批量生产高质量火帽枪和定装弹药,清军只能小规模仿制,质量还不稳定。
“报——”
一个亲兵匆匆进来,单膝跪地,大声禀报:“探马急报!刘体纯亲率大军来援,已在淮安以北二十里下寨!兵力……至少一万!”
“什么?!”三人同时站起。
吴三桂冲到舆图前,手指颤抖地点在淮安以北,寻找着位置。
“二十里……就在咱们背后!他什么时候来的?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?”
“探马说,刘体纯是昨夜突然出现,行军极快,全是骑兵。”
“麻烦了。”
尚可喜脸色发白,担心的说:“前有王猛死守,后有刘体纯夹击,咱们被包在中间了!”
耿精忠急道:“吴帅,快做决断!是战是撤,不能再犹豫了!”
吴三桂盯着舆图,脑中飞速盘算。战?刘体纯亲自来援,士气正盛,且装备精良。自己这边虽有三藩联军十五万,但连日进攻受挫,士气低落,火器弹药不足,胜算不大。
撤?多尔衮那边如何交代?临阵脱逃,这可是死罪。
而且,他还有点不甘?十几万人打不过你刘体纯几万人?
一时间,犹豫不决,进退两难。
“吴帅,……”
尚可喜忽然低声道:“有句话,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
“说。”
“咱们……真的要为满人卖命到底吗?
胡将军怎么死的?两万弟兄怎么没的?多尔衮把咱们当炮灰,让咱们啃最硬的骨头。赢了,功劳是他的;输了,死的是咱们汉人。”
尚可喜声音压得极低,脸上的神情有点异样。
吴三桂浑身一震。这话说到了他心坎里。
是啊,自己引清兵入关,本以为能封王拜相,结果呢?处处受排挤,事事被猜忌。如今更是被推到最前线,当炮灰使。
耿精忠也道:“尚王爷说得对。咱们三藩,说到底都是汉人。何必为了满人的天下,拼光自己的家底?”
吴三桂闭上眼睛。脑中闪过很多画面:山海关那个夜晚,李自成的使者,陈圆圆的脸,还有北京城破时,崇祯皇帝吊死煤山的消息……
他深吸一口气,睁开眼时,已有了决断。
“传令各部:收缩防线,固守大营。没有我的命令,不许出战。”
“那刘体纯那边……”
“先看看。”
吴三桂走到窗前,望着南方夜空,慢慢的说:“看看这位沧州军主帅……到底想干什么。”
当夜,三藩联军大营灯火通明,戒备森严。而二十里外,刘体纯的一万大军也扎下营寨,与淮安城外围的王猛部形成犄角之势。
城内,鳌拜也得到了消息,摩拳擦掌,准备大战一场。
三股势力,在淮安这片土地上,形成了微妙的平衡。
谁先动,谁就可能打破平衡,引发连锁反应。
而此刻,千里之外的泉州,战火已经点燃。
廿九,黎明。
郑芝龙站在“金龙”号船头,望着海平面上渐渐清晰的泉州城轮廓。
他身后,一百二十艘战船排开阵型,帆樯如林。
更远处,清军水师的八十艘战船压阵——既是支援,也是督战。
“大哥,陆路方面,芝豹已率两万步卒抵达泉州北门外十里。”副将林风低声禀报。
郑芝龙点点头,没有回头。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泉州港,盯着那些新加固的岸防炮台,盯着港口内若隐若现的战船。
那里有他的儿子,有他半生基业,也有他必须跨过的坎。
“传令。……”
他终于开口,声音沙哑。
“全军前进。今日……攻城。”
号角长鸣,战鼓擂响。郑家水师如离弦之箭,扑向泉州港。
泉州城墙之上,李黑娃放下望远镜,对身边的郑森道:“你父亲来了。”
郑森握紧剑柄,脸色发白,点点头道:“末将……已做好准备。”
“记住!战场上没有父子,只有敌我。你若手软,死的就是你身后的弟兄。”李黑娃拍拍他肩膀,郑重说道。
“末将明白。”
郑森深吸一口气,眼中最后一丝犹豫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决绝。
海风呼啸,浪涛拍岸。
泉州攻防战,正式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