车队缓缓离去,那箱金银在颠簸中叮当作响,像是在奏一曲悲凉的挽歌。
城楼上,李黑娃走到郑森身边,发现这个年轻人的肩膀在微微颤抖。他伸出手,想拍拍他的背,却又停在半空。
“想哭就哭吧。”最终,李黑娃只是这样说。
郑森摇头,转过身时,脸上已没有泪痕,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,一字一句说:“我不能哭。从今天起,我是沧州军将领郑森,不是郑家大公子。”
他望向南方,那里是漳州的方向。
“将军,请给我一支令箭。我要去金门,亲自接应陈鹏叔叔。父亲……郑芝龙很快就会知道我的选择,他一定会对金门、铜山下手。我必须赶在前面。”
李黑娃看着眼前这个一夜之间彻底成熟的年轻人,心中感慨万千。
他点点头道:“好。我给你五艘快船,三百精兵。记住,不要硬拼,接到人就撤。金门若守不住,就弃岛来泉州,咱们有更大的海要闯。”
“末将领命!”郑森抱拳,转身大步走下城楼。
他的背影挺直如松,再没有一丝犹豫。
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李黑娃知道,经历这次剧变,郑森成熟了。
漳州。
“逆子!逆子!!”郑芝龙的咆哮声几乎掀翻屋顶。他抓起桌上的茶盏,狠狠砸在地上,瓷片四溅。
郑禄跪在地上,老脸惨白,额头磕出了血,带着哭声说:“老爷息怒,大公子他……他年轻气盛,等过些日子……”
“还过些什么日子!”
郑芝龙一脚踹翻椅子,大骂道:
“他把剑都折了!恩断义绝!好一个恩断义绝!我养了他二十四年,就养出这么个白眼狼!”
他气得浑身发抖,指着北方嘴唇哆嗦着,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。
卡洛斯在一旁劝道:“大人息怒,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。大公子这一表态,陈鹏、杨耿那边恐怕……”
这话提醒了郑芝龙。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眼中闪过凶光,急急道:
“你说得对。森儿这一闹,金门、铜山必反。卡洛斯,你立刻去传令:让郑芝豹分兵五千,即刻渡海攻打金门!我要陈鹏的人头!”
“大人,这……会不会太急了?陈鹏在金门经营多年,兵精粮足,强攻恐怕……”
“那就智取!你亲自去一趟金门,把这封信交给陈鹏。就说我念在多年兄弟情分上,给他最后一次机会——只要他交出兵权,我保他全家平安,还送他十万两银子去南洋养老。”
郑芝龙久经沙场,多么危机时刻都经历过,现在一冷静,脑袋瓜子马上就转得快了。
他走到书案前,飞快写下一封信,交给卡洛斯。
卡洛斯接过信又问道:“若他不从呢?”
“不从?”那你就留在金门,等我大军一到,里应外合,破城之后,鸡犬不留!”郑芝龙冷笑道。
这是最后通牒,也是杀招。
卡洛斯心中一寒,但不敢违抗,躬身退下。
房间里又只剩下郑芝龙一人。他走到窗边,望着阴沉沉的天空,忽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。
儿子决裂了,老部下要反了,清廷逼得紧,沧州军压得凶……
他这一生,从未如此孤立无援。
“我错了吗?我真的错了吗?”他喃喃自语。
没有人回答。只有北风呼啸,像是大海的哭泣。
突然,门外又传来急促脚步声。一名亲兵冲进来,满脸惊恐禀报:“大帅!不好了!厦门……厦门周崔芝将军宣布易帜,归顺沧州军!如今已封锁厦门港,不许任何船只进出!”
“什么?!”郑芝龙如遭雷击。
周崔芝……那个耿直的老将,那个他以为最不可能背叛的人……
“还有……”
亲兵声音颤抖,小声说:“铜山杨耿也反了,杀了咱们派去的监军,已率舰队往泉州方向去了!”
郑芝龙踉跄后退,撞在书案上。案上的丹书铁券被震落在地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他低头看着那铁券,那金光闪闪的“南海王”三字,此刻却像三把刀,刺得他眼睛生疼。
众叛亲离。
真正的众叛亲离。
“报——”
又一声长呼,另一名探马冲进来,声音急促说道,“大帅!清军济尔哈朗部先锋已过汀州,距漳州只有一百五十里!使者传话:请大帅速做决断,献城迎驾!”
北有清军压境,南有部将反叛,西有沧州军威胁,东有亲儿子决裂……
郑芝龙缓缓坐倒在地,望着地上那枚丹书铁券,突然大笑起来。
笑声凄厉,如夜枭啼哭。
笑够了,他捡起铁券,轻轻抚摸上面的字迹。
“南海王……永镇闽海……”他低声念着,眼中最后一丝犹豫终于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。
“好,好,好!”他连说三个好字。
然后站起身,对亲兵厉声道:“传令下去:开漳州城门,迎清军入城!献隆武皇帝,献福建全境!我要这‘南海王’,我要这‘永镇闽海’!”
“那……那大公子那边……”
郑芝龙眼中闪过一丝痛楚,但很快被狠厉取代,头一摇说:“逆子既已决裂,就休怪为父无情。告诉济尔哈朗,我愿为前驱,亲征泉州,剿灭叛军!”
亲兵浑身一颤,但还是领命而去。
郑芝龙独自站在空荡的大厅里,手中紧紧攥着那枚丹书铁券,像是握着一块烧得通红的铁板。
窗外,漳州的天空乌云密布,似乎有大雨要下。
父子反目,兄弟相残,旧部倒戈,清军入闽……
东南的天,真的变了。
泉州港内,郑森登上快船,三百精兵随行。船帆升起,北风正劲。
他最后回望了一眼泉州城,那座他从小长大的城市,如今已在他身后。
前路是茫茫大海,是未知的征途,是必须背负的罪与罚。
但他没有回头。
五艘快船驶出港口,劈波斩浪,向南而去。
船头,郑森迎风而立,断剑已弃,新剑在腰。
此去,要么接回旧部,重整旗鼓;要么葬身鱼腹,无愧于心。
大海无言,见证着又一个时代的更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