罗德岛的夜间航行总是格外寂静。庞大的钢铁之躯碾过卡兹戴尔坚硬的土地,发出低沉恒久的轰鸣,与荒原上永不止息的风声交织在一起,构成了这片大地独特的夜曲。
人造光源在舰体大部分区域熄灭,只留下必要的导航灯和安全照明,让真实的星光得以洒落。
云凌独自一人站在上层甲板的边缘,没有穿那身显眼的A-1装甲,只是一身普通的深色作战服,白发在微凉的夜风中轻轻拂动。他望着远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的、属于移动城邦或未知势力的零星灯火,思绪有些飘远。
整合运动的南北分隔、塔露拉愈发激进的姿态、特蕾西娅温柔的坚持、博士深不可测的计划、自身灵魂上的“裂痕”……无数线索和重量压在他的心头。
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,不疾不徐,踏在金属甲板上的声音规律而沉稳。
云凌没有回头,只是微微侧身,让出了一些位置。
博士走到他身旁,同样倚靠在冰冷的栏杆上。兜帽的阴影一如既往地遮盖着他的面容,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。他没有看云凌,目光也投向了远方那一片沉浮于黑暗中的零星光芒。
两人之间沉默了片刻,只有风声和陆行舰行进的低吼。
“这里的星空,”
博士忽然开口,声音低沉,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沙哑和……疏离感,
“和‘那边’看到的,很不一样,不是吗?”
云凌心中微动。“那边”,指的是他的故乡,地球联邦所在的宇宙?还是……博士自己所来自的、那个可能更早的“前文明”?
“嗯。”
云凌应了一声,没有多说。他隐约感觉到,今晚的博士,似乎有交谈的欲望,而且话题可能不会轻松。
“更稀疏,更冷冽,光芒也显得……更加挣扎。”
博士像是在评价一幅画,语气平静,
“就像这片大地上的文明。挣扎着发光,却又被自身的阴影不断吞噬。”
他顿了顿,转过头,兜帽下的阴影似乎正对着云凌:
“你觉得呢,云凌?不,或许我该称呼你……同胞?”
这个词让云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。同胞?因为都是“人类”?还是因为……他们都来自“天外”?
“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,博士。”
云凌谨慎地回答。
博士低低地笑了一声,那笑声里没什么愉悦,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。
“不必紧张。这里没有监控,凯尔希不在,阿米娅也休息了。只是一次……同为‘异类’之间的闲聊。”
他重新望向星空,语气变得悠远:
“我的记忆很破碎。但有些东西……铭刻在灵魂深处,或者说是这具身体残留的本能里。我知道‘石棺’来自一个早已消逝的时代,一个辉煌到难以想象,却也因为辉煌而最终走向某种……必然结局的文明。”
“你们称之为‘前文明’。而我,是那个文明留下的……残响,或者说,工具。”
云凌静静地听着,没有打断。
“那个文明面临过许多选择。”
博士继续道,声音很轻,却仿佛重若千钧,
“关于资源,关于进化,关于个体与集体,关于……如何在一个充满敌意的宇宙中,确保自身文明的存续和延续。他们做过很多尝试,有些成功了,有些失败了,有些……造成了连他们都无法承受的后果。”
“而我继承的,或者说,我被‘石棺’和某些残留协议赋予的使命之一,就是处理他们留下的……最大的一份‘遗产’,也是最大的‘诅咒’。”
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栏杆:
“源石。以及,它所代表的能量形式,和它对这个新生文明——泰拉——施加的扭曲和枷锁。”
云凌的心脏微微收紧。他想起“源石计划”,想起“个体牺牲为必要代价”那行冰冷的文字。
“我的‘前身’,或者说设计‘石棺’和留下指令的那些存在,”
博士的声音里透出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,
“他们基于对自身文明覆灭原因的分析,以及对‘源石能’这种强大却危险力量的深入研究,推导出了一条他们认为‘最优’的路径。”
他说到这里,停顿了很久。夜风吹动他的衣角,猎猎作响。
“这就是摆在我面前的一道……‘铁道难题’。”
博士终于说出了那个词,语气复杂,
“一条轨道上,绑着现在这个充满不公、痛苦、战争、却也包含着特蕾西娅那样的人所珍视的温情、理想和无数具体生命的泰拉文明。它笨拙,低效,充满矛盾,随时可能因为内部崩溃或源石的失控而彻底毁灭。”
“另一条轨道上……是那个‘计划’所指向的未来。一个可能更高效、更统一、更能掌控力量、或许能在宇宙中走得更远的‘新文明’。但通向那个未来的岔道扳手,需要以难以计数的现有生命的牺牲和既有文明的‘部分格式化’为代价来拉动。”
博士缓缓转过头,兜帽的阴影似乎要将云凌完全笼罩。
“而我,被赋予了拉下那个扳手的潜在权限和责任。至少,‘计划’的设计者是如此认为的。”
“现在,你来了,云凌。还有你带来的那些思想,你展现的那种为了守护具体之人不惜燃烧自身的‘愚蠢’……甚至包括你身边那个同样来自天外的‘系统’。”
“你们就像突然出现在这两条轨道之外的……变量。既可能让现有的轨道更加混乱,加速其驶向悬崖;也可能……提供第三条谁也没想过的、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岔路。”
博士的声音里第一次透出明显的、属于“人”的困惑和挣扎:
“我该相信冰冷逻辑推演出的、成功概率更高的‘计划’,哪怕它意味着我必须亲手为现有的轨道‘扳道’,眼睁睁看着无数熟悉的、不熟悉的面孔化为数字和尘埃?”
“还是……该去赌一赌你们这些‘变量’带来的、概率低得可怜、却承诺要拯救轨道上每一个具体生命的‘另一条路’?”
“特蕾西娅选择了后者。用她的温柔和理想。凯尔希在两者之间摇摆,试图找到平衡。而我……”
博士抬起手,看着自己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掌,仿佛在审视一件无法掌控的武器。
“我必须做出选择。为了这片大地,也为了……那个将我‘制造’出来的、早已消逝的文明,赋予我的最后职责。”
他放下手,重新看向云凌,语气恢复了平静,但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漩涡:
“所以,告诉我,同胞。来自另一个同样经历过辉煌与挣扎的文明的你……如果你站在我的位置,你会怎么选?”
“是成为‘计划’的执行者,背负罪孽,换取一个可能更‘安全’的未来?”
“还是成为‘变量’的守护者,去赌一个充满人性温暖、却也随时可能因为这份‘软弱’而彻底坠入深渊的未知?”
星光冰冷,夜风呼啸。
云凌站在博士身旁,感觉自己仿佛正站在整个泰拉文明命运的十字路口,而这个问题,沉重得几乎要将他尚未痊愈的灵魂再次压出裂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