罗德岛,上层观测甲板。
钢铁巨兽在卡兹戴尔荒芜的大地上缓缓行进,扬起的尘土在真实的天光下染上暮色。夕阳正沉入远方锯齿状的地平线,将荒原和天空切割成冷暖交织的壮丽画卷。
高处的风依旧带着凉意和尘埃的气息,吹动着观测甲板上猎猎作响的旗帜和稀疏的耐旱植物。
云凌靠在冰冷的金属栏杆上,任凭风吹动他雪白的短发。他换下了那身标志性的A-1装甲,穿着巴别塔普通干员的深色制服,只是胸前那枚精英干员的徽章依旧醒目。
他觉得自己应该开始做点什么了。特蕾西娅殿下,她是巴别塔的灯塔,是无数人追随的理想化身。如果博士的“源石计划”仍然如他所推测那般冷酷,如果特蕾西娅的理念与之背道而驰……那么,她是否正处于巨大的危险之中?他,一个来自异界、承蒙收留和信任的“变量”,是否有责任,向她透露一丝警示?
这个念头让他心绪不宁,最终促使他来到了甲板上——他知道,特蕾西娅偶尔会在这里,独自眺望夕阳。
果然,没过多久,轻柔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。
云凌转过身,看到特蕾西娅正缓步走来。她没有穿戴任何象征身份的华服或饰物,只是一身素净的、便于活动的米白色长裙,粉白色的长发用简单的发带束起,几缕发丝在风中拂过她温柔宁静的脸庞。她手里提着一个朴素的藤编小篮子。
“云凌先生?”
特蕾西娅看到他,微微有些意外,随即露出温和的笑容,
“你也在这里看夕阳吗?卡兹戴尔的落日,总是带着一种……苍凉的美感。”
“殿下。”
云凌站直身体,行了个礼。面对特蕾西娅,他总是下意识地保持着一份敬重。不仅仅因为她的身份,更因为她身上那种纯净而坚韧的气质。
“不必多礼。”
特蕾西娅走到他旁边的栏杆处,将篮子放在脚边,同样望向远方的落日,
“今天的晚霞很美,不是吗?即使在这片饱受创伤的土地上,太阳依然每天升起落下,平等地给予光和热。这让我觉得……无论现实多么艰难,总有一些东西是恒定不变的,值得我们去相信和守护。”
她的声音很轻,却仿佛带着某种抚慰人心的力量。云凌准备好的、那些关于警惕、关于潜在危险、关于博士可能需要“控制变量”的措辞,忽然就堵在了喉咙里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就在他内心挣扎时,特蕾西娅的目光落到了他的手臂上。
“云凌干员,你的袖子……”
她微微蹙眉。
云凌低头一看,才发现自己左臂的制服袖口,不知何时被什么东西勾破了一道不小的口子,边缘还有些焦痕——可能是上次测试新装备时不小心弄的,一直没顾得上处理。
“啊,这个……没事,小问题。”
云凌下意识地想拉下袖口遮掩。
“请别动。”
特蕾西娅却轻声制止了他。她弯下腰,从那个藤编小篮子里,拿出了一个同样朴素的针线包。里面是颜色各异的线团、几根大小不一的针,还有一把小巧的剪刀。
她从中选出了一卷颜色与云凌制服十分接近的深色丝线,熟练地穿针引线,动作自然而流畅。
“殿下,这怎么敢劳烦您……”
云凌有些窘迫。
“没关系的。”
特蕾西娅抬起头,对他笑了笑,那笑容在夕晖下显得格外温暖,
“在成为萨卡兹的君主之前……我更习惯的身份,或许是一个‘裁缝’。”
她示意云凌将手臂伸过来些,然后微微低头,开始为他缝补那道破口。她的手指纤长而稳定,针脚细密均匀,一针一线,都带着一种全神贯注的温柔。
云凌僵在原地,不敢动弹。他能清晰地看到她低垂的眼睫,感受到她指尖偶尔触碰布料时传来的微凉,以及那份近乎虔诚的专注。
“缝补衣物,其实是件很有趣的事情。”
特蕾西娅一边缝着,一边用闲聊般的语气轻声说道,
“破损的地方,就像伤口。而针线,就是治愈它的过程。你需要耐心,需要细致,需要让新的丝线与旧的布料完美地融合在一起,既弥补了缺口,又不会显得突兀。”
她的声音平静而柔和,仿佛带着某种魔力,让云凌焦躁的心绪也慢慢平静下来。
“有时候我会想,我们对待这片大地上的‘伤口’——那些战争、仇恨、隔阂、源石病带来的痛苦——是不是也需要这样的耐心和细致?”
她继续说道,针尖在布料间灵巧地穿梭,
“粗暴的切割或覆盖,或许能暂时解决问题,但总会留下更深的疤痕,或者在不经意间再次崩裂。唯有像这样,一针一线,去理解每一道裂痕的走向,去抚平那些毛糙的边缘,去用包容的‘线’将破碎的部分重新连接……虽然缓慢,虽然需要付出很多心血,但这样修复好的‘布料’,才会真正结实,才能真正承载起未来的重量。”
她说着,剪断了线头,用手指轻轻抚平缝补过的地方。那道破口已经消失不见,取而代之的是一排几乎看不见的、整齐的针脚,完美地融入了原有的布料纹理中。
“好了。”
特蕾西娅抬起头,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艺,然后将针线仔细地收回篮子里。
云凌看着自己恢复如初的袖口,又抬头看向特蕾西娅。夕阳的余晖为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,她眼中的温柔和坚定,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。
他忽然明白了。
他无法开口。
不是因为没有证据,不是因为畏惧博士,也不是因为缺乏勇气。
而是因为,在特蕾西娅这份源于最朴素生活、却升华至对整个世界深沉博爱的“缝补”哲学面前,任何基于算计、概率、牺牲少数成全多数的“最优解”警告,任何暗示她可能需要“警惕”或“妥协”的言语,都显得如此苍白、冰冷,甚至……是一种玷污。
她当然知道前路艰险,知道理想可能被现实击碎,知道善良可能被视为软弱。但她依然选择了这条“缝补”之路,选择了用最温柔的针线,去面对最锋利的创伤。
劝她“明智”?劝她“警惕”?劝她为了所谓的“大局”可能需要在必要时做出“艰难选择”?
不。
他做不到。
他的使命,或许不是用异界的“先知”视角去告诫她危险,而是应该成为她手中那根坚韧的“线”,成为保护这份温柔与博爱不被残酷现实轻易斩断的“甲胄”。
“谢谢您,殿下。”
云凌最终只是深深地向特蕾西娅鞠了一躬,声音真诚而低沉,
“不仅是为了缝补衣服。”
特蕾西娅似乎听懂了他话中的未尽之意。她轻轻摇头,笑容依旧温暖:
“是我该谢谢你们。谢谢你们愿意相信我这条……或许有些笨拙的道路,并愿意与我同行。”
她提起篮子,最后看了一眼沉入地平线尽头的最后一缕霞光。
“天快黑了,外面风大,早些回去吧,云凌干员。”
“您也请保重身体,殿下。”
特蕾西娅点点头,转身离开了观测甲板,身影消失在通往舰内的通道中。
云凌独自留在逐渐被暮色笼罩的甲板上,低头看着袖口那几乎看不见的补丁,耳边仿佛还回响着她穿针引线时的轻柔话语,以及那份沉静如海、却足以包容一切伤痛的温柔。
他心中的那份不安并未完全消失,但已经改变了形态。
不再是如何“劝告”特蕾西娅,而是变成了一个更加坚定、更加沉重的决心——
无论博士的计划是什么,无论未来的风暴有多么猛烈。
他,云凌,将以这身白发为誓,以这枚精英干员徽章为证,用尽一切力量,守护住这份夕阳下、由一针一线所诠释的、属于特蕾西娅的“可能性”。
为了这片大地,也为了那个在“蜂巢”中告诉他“渺小善意是地狱里唯一能被称为‘人’的东西”的、早已逝去的背影。
路还很长,但方向,已然清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