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方,虽然机器的事情敲定了,但要等到明年四月……”
祁德尊切着盘子里的小牛肉,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:“这半年时间,对于瞬息万变的商业世界来说,太漫长了。你也知道,我背后的家族对于这笔生意寄予厚望。”
方源用餐巾优雅地擦了擦嘴角,放下酒杯,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。
“祁爵士,机器是死的,人是活的。虽然机器要等,但市场……咱们完全可以先铺起来嘛。”
“哦?”祁德尊放下了刀叉,“你的意思是?”
“我决定了。”
方源语出惊人,抛出了一个让祁德尊心脏猛跳的重磅炸弹:
“把‘方师傅’方便面在整个英联邦地区的独家代理权,全部交给您背后的克莱格家族。”
祁德尊的瞳孔瞬间放大。
1960年的英联邦,那是一个怎样的庞然大物?
它横跨五大洲,包括英国本土、加拿大、澳大利亚、新西兰、印度、南非以及刚刚独立的尼日利亚、塞浦路斯等五十多个国家和地区。
理论上,这是一个拥有统一关税优惠、覆盖超过七亿人口的超级市场!
相比之下,只有三百五十万人口的香江,简直就是个澡盆。
“方,你是认真的?”祁德尊深深地盯着方源的眼睛,想不通他为何愿意把这样一个庞大市场给让出来,而不是自己做。
“当然。”
方源摊开手,一脸诚恳:
“我有自知之明。方家根基太浅,一没人脉二没渠道,想要去那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开拓市场,只会被当地的鳄鱼吞得骨头渣都不剩。”
“与其费时费力,还不如找个靠得住的合作伙伴,大家一起发财。”
他伸出两根手指,报出了自己的底线:
“一包面,算上运费和损耗,我的成本在六毫。”
“我只要两毫的固定利润。”
“剩下的——无论是终端定价权,还是渠道分销的利润,全归您和您的家族!”
祁德尊在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下。
如果在英国本土卖,一包面起码能卖到相当于3-4港币的价格。去掉方源的8毫出厂价,以及运输成本,剩下的利润空间简直大得惊人!
这哪里是做生意,这简直就是送钱!
“方,你真是太慷慨了!”祁德尊举起酒杯,脸上乐开了花,“那么,你的条件是?”
“我的条件很简单。”
方源与他碰了一杯,眼神变得锐利起来:
“我要香江市场的绝对垄断。”
“虽然我已经注册了专利,但在香江,那种东西就是张废纸。我要您利用汇丰和克莱格家族的影响力,帮我盯着。”
“我不想在香江市面上,看到除我之外的第二家方便面工厂,哪怕是您背后的克莱格也不行。”
“没问题!”
祁德尊答应得极其痛快。
只要汇丰不给贷款,那些想跟风的小老板连机器都买不起。至于克莱格?香江不过弹丸之地放弃就放弃了呗!
“成交!”
看着祁德尊那副觉得自己占了天大便宜的模样,方源表面笑得灿烂,心里却忍不住滑稽。
这老鬼子,怕是做梦也想不到,西方人吃饭……是不用碗的吧?
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,方便面的发明者日清食品,早在1961年就试图进军美国市场。
结果呢?撞得头破血流。
原因很简单:东西方饮食习惯差异巨大。
东方人习惯用深碗、筷子,连汤带面一起吃。而西方人习惯用浅盘子、叉子。你给他们一包袋装面,他们甚至不知道该找个什么容器来泡!
直到1966年,安藤百福在美国考察时,看到美国人把面饼掰碎了放在纸杯里用叉子吃,这才灵光一闪,发明了“杯面”,从而彻底打开了西方市场。
方源现在把袋装面的代理权扔给祁德尊,就是让他去当那个“趟雷”的冤大头。
去吧,去花钱铺渠道吧,去花钱打广告吧。
等你们发现袋装面在欧美水土不服、亏得底裤都快当掉的时候……
我再带着早就准备好的“桶装面”生产线,全线出击。到时候,成熟的渠道、现成的团队,我只要花点小钱就能全盘接收。
这叫——借鸡生蛋,让鬼佬先去踩雷。
“cheers(干杯)!”
方源仰头饮尽杯中酒,眼底闪过一丝狡黠。
……
饭局结束,宾主尽欢。
方源安排司机,亲自送廖承泽回酒店。
黑色的劳斯莱斯行驶在尖沙咀的街道上,车窗外的霓虹灯光怪陆离。
车厢内,廖承泽一直沉默着,直到车快到酒店时,他才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信封,郑重地递给了方源。
“方先生。”
廖承泽的声音有些低沉:
“这是粤省地委,托我转交给您的……感谢信。”
方源接过信封,手指在上面摩挲了一下。
信封很轻,但在他手里,却重若千钧。
那是为了感谢他在今年上半年,陆续向国内捐赠的那五万吨粮食。
这年头,往国内运粮,难如登天。
香江虽然是自由港,但大宗粮食都在港府食环署的严密管控下。私人企业没有独立进出口权,只能通过指定的持牌粮商。
而想直接去泰国、缅甸这些产粮国拿货?人家一看你是运往内地的,直接就不卖,或者扣船。
为了这五万吨大米,方源几经周折,注册了十几个皮包贸易公司,利用船运公司的配合,在公海倒手、伪造单据,像蚂蚁搬家一样,才把这批救命粮运到了国内港口。
当时的泰国汕米,批发价是20港币一担(100斤)。
五万吨,就是一百万担。
光是买粮的钱,就足足两千万港币(约240万美元)!这还没算上下打点关系和船运的成本。
这笔钱,几乎掏空了方源当时账上所有的流动资金。
这也就是为什么年中梁秋实再次提起想要搞航运扩张时,方源不得不叫停的原因之一——钱,都换成米,送回去了。
“这信,我收了。”
方源将信封揣进怀里,神色坦然:“这是我应得的。”
廖承泽看着方源的侧脸,嘴唇动了动,似乎有些欲言又止。
他这次来,除了谈机器,其实还带着上面的另一个“期望”。国内的缺口实在太大了,五万吨只是杯水车薪……
“廖主任。”
没等廖承泽开口,方源突然转过头,眼神冷冽地打断了他:
“我知道你想说什么。”
“但……打住。”
廖承泽一愣,尴尬地闭上了嘴。
方源转头看向窗外,声音平静得有些冷酷:
“那两千万,是我当时全部的家底。我是个商人,不是印钞机。我不能总是这么赔本赚吆喝,方家如今在香江也养着几千号人,不能断了他们的饭碗。”
“而且……”
方源顿了顿,从鼻孔里哼出一声:
“您要是真心疼国内的灾民,与其在这儿跟我化缘,还不如找个机会,把下边的真实情况,如实地往上报一报。”
“这一代的领导们,都是一步步从底层打上来的,谁不知道地里能产多少粮?”
“老人家当初都问过身边的保健医生,‘你信不信人活万岁、亩产万斤’这种话。可见,有些事,大家心里是清楚的。”
“人不能总是既要、又要、还要,对吧?”
方源的话,像刀子一样,一句句扎在廖承泽的心上。
廖承泽沉默了。他无力反驳,更无法反驳。
他知道方源说得对。
这个年轻的资本家,已经做得仁至义尽了。把自己全部的流动资金都捐了出来,还要他怎样?
“方先生……受教了。”
廖承泽叹了口气,眼中闪过一丝愧疚和无奈。
车停了。
酒店门口,门童拉开了车门。
方源没有下车,只是隔着车窗,冲着廖承泽挥了挥手:
“早点休息。明年广交会见。”
看着劳斯莱斯的尾灯消失在夜色中,廖承泽站在原地,久久没有动弹。
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烟盒,想抽一根,却发现手抖得厉害。
都是在取舍啊。
没有谁比谁更高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