玄武门外,血战已呈溃败之势。
李君羡与程处亮率领的金吾卫及百骑司精锐,虽拼死抵抗,但面对侯君集麾下那些刚从松州血战归来、杀气正盛且早有预谋的边军铁骑,无论是装备、经验还是那股亡命的气势,都落了下风。
金吾卫平日拱卫京畿,仪仗震慑多于实战厮杀;而侯君集的兵,是真真切切在高原上与吐蕃人刀刀见血拼杀出来的悍卒。
李君羡手中横刀已然卷刃,甲胄上溅满了不知是敌人还是自己的鲜血。
他武艺超群,格杀数名叛军将领,但个人的勇武在集团军阵的碾压性冲击面前,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
叛军以严整的阵型步步推进,弓箭手在后攒射,重甲步卒在前挤压,骑兵则不断从侧翼发起致命冲锋,撕裂着金吾卫本就仓促组织起的防御。
“顶住!为北衙禁军的兄弟们争取时间!” 程处亮嘶吼着,挥舞马槊将一个试图突破的叛军校尉挑飞,自己肩膀却也中了一箭,身形一晃。
“将军!右翼垮了!”
“左翼被突破了!”
坏消息接踵而至。
李君羡目眦欲裂,他知道,再硬撑下去,这支朝廷在宫城内最核心的护卫力量,就要被彻底绞杀殆尽。
“撤!交替掩护,退入内苑!依托地形节节抵抗!”
残存的金吾卫与百骑司将士且战且退,丢下了无数同袍的尸首,终于放弃了玄武门城楼及门前广场,退入了紧邻玄武门的内苑园林区。
这里亭台楼阁错落,假山池沼遍布,树木繁茂,路径曲折,不再是开阔的战场,复杂的地形多少迟滞了叛军集团冲锋的势头,也让守军有了依托掩体反击的可能。
但所有人都明白,这不过是缓兵之计。内苑纵深有限,叛军只要不惜代价,层层清扫推进,突破这里只是时间问题。
而一旦穿过这片园林,前方豁然开朗处,便是举行常朝的两仪殿。过了两仪殿,太极殿那巍峨的轮廓便清晰可见。
届时,不仅皇帝所在的太极殿直接暴露于兵锋之下,更重要的是,先前为观礼而聚集在承天门内广场及附近宫殿的大批官员、宗室、乃至命妇家眷,虽然已按皇帝急令向掖庭宫方向疏散躲避,但若叛军主力快速突破至此,混乱中能否保全,实属未知。
太极殿前,气氛凝重如铁。
李世民已从最初的震痛中彻底挣脱出来,恢复了帝王的冷峻。
他并未如众人所劝躲入深宫,反而命人搬来了胡床,直接坐在了太极殿前高高的玉阶之上,正对着叛军可能袭来的方向。
身边,程知节与尉迟敬德如同门神,持枪侍立,甲胄虽不全,然杀气凛然。
房玄龄、长孙无忌等重臣列于两侧,其余官员则面色惶惶地簇拥在后,许多人腿肚子都在打颤,却不敢擅离。
远处内苑方向传来的喊杀声、兵刃交击声、树木摧折声越来越清晰,甚至隐约可见惊飞的鸟群和升起的烟尘。每一道声音,都像重锤敲在众人心上。
李世民面色沉静,目光投向烟尘起处,仿佛要看透那一片混乱,直视他那逆子的身影。
他的手,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剑的剑柄——那是他当年征战四方时的旧剑,今日特意命人取出。
“陛下,此处危险,还请……” 长孙无忌忍不住再次低声劝谏。
“危险?” 李世民打断他,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,“朕的儿子,带着朕的将军,来‘清’朕的‘侧’。朕倒要看看,他们想清的是谁,又打算如何清。”
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,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。
“至于危险……这太极殿,这长安城,这万里江山,哪一处,不是朕与诸位将士,一刀一枪,从血泊里挣出来的?朕,还怕见血吗?”
他微微侧头,对身旁一名内侍吩咐:
“去掖庭那边传话,告诉皇后和杨妃,安抚好众人,紧闭门户。无论外面发生何事,不得惊慌外出。”
内侍闻言匆匆而去。
安排完这些,李世民便不再言语,只是静静地等待着。
阳光将他坐在玉阶上的身影拉得很长,与身后巍峨的太极殿阴影融为一体,显得既孤独,又无比威严。
殿前广场上,除了粗重的呼吸和远处越来越近的厮杀声,一片死寂。
所有人都知道,最后的防线就在内苑。一旦那里失守,战火将直接烧到这帝国权力的中心。
程知节低声对尉迟敬德道:“敬德,一会儿若那帮兔崽子真冲过来了,咱们老哥俩,可得护着陛下杀出去!”
尉迟敬德目光紧紧盯着内苑方向,沉声道:“某在,陛下身前,半步不退。”
房玄龄则与长孙无忌交换了一个忧心忡忡的眼神。
他们不仅在担心眼前的兵祸,更在忧虑此事之后,朝局将如何震荡,太子之位空悬,魏王……今日又在哪里?陛下心中,又会作何决断?
时间,在血腥味的弥漫和越来越近的喊杀中,一分一秒地流逝。每一瞬,都漫长得如同永恒。
终于,内苑方向的厮杀声达到了一个顶峰,随后,是短暂的、令人窒息的寂静。
紧接着,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、甲胄碰撞声、以及一种胜利在望的嚣叫嘶吼声,如同决堤的洪水,汹涌着,踏破了内苑最后一道草木掩映的屏障,赫然出现在了太极殿广场的入口!
叛军的旗帜,东宫的标识,侯字军旗,混杂在一起,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里。冲在最前面的叛军士兵,浑身浴血,面目狰狞,眼中闪烁着狂热与凶光。
李君羡、程处亮等人浑身带伤,率领着仅存的、不足百人的残兵,背对着太极殿,在广场入口处组成了最后一道单薄而决绝的人墙。
他们身后,再无退路。
而叛军洪流,在略微整顿队形后,如同黑色的浪潮,缓缓压上,与这最后的人墙,相距不过百步。
浪潮的最前方,一个被众人簇拥着、因足疾而身形略显歪斜,却挺直了脊梁的身影,缓缓越众而出。
太子,李承乾。
他抬头,目光越过李君羡等人染血的肩膀,直直地,与玉阶之上那道赭黄色的身影,对撞在一起。
空气,在这一刻凝固。
血色残阳,映照着父子对峙的太极殿前,映照着这大唐贞观年间,最残酷的一抹黄昏。
空气里弥漫着铁锈般的血腥味与一触即发的杀机。李承乾与玉阶之上端坐如山的父亲对视。
就在这父子目光如刀剑相抵、几乎要迸出火花的死寂时刻——
“杀——!”
“北衙禁军!秦怀道在此!护驾!剿灭叛党!”
震天的喊杀声与雄浑的号角声,骤然从玄武门方向、从叛军的来路后方,如同平地惊雷般轰然炸响!
那声音充满力量,整齐划一,带着援军特有的锐气与不容置疑的镇压意志,与叛军冲杀时的杂乱嚣叫截然不同!
正要下令发起最后冲锋的杜荷、李安俨等人脸色骤变,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去。
就连心如铁石、决意一条路走到黑的李承乾,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身躯一震,猛地扭头看向身后烟尘再起的玄武门方向!
只见玄武门那刚刚被叛军占领、尚未来得及完全关闭的厚重门洞处,不知何时已燃起新的战火!
一面“秦”字大旗与北衙禁军的玄色旗帜赫然在望,正与试图回身堵截的叛军后队激烈绞杀在一起!
刀光剑影在门洞内外闪烁,激烈的金铁交鸣与喊杀声清晰地传来,显然援军攻势甚猛,叛军的后路正在被快速切断、压缩!
“北衙禁军!是北衙禁军到了!”
“秦小公爷带兵杀回来了!”
太极殿前,原本绝望的官员中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低呼与骚动,许多人脸上瞬间焕发出光彩。
李君羡、程处亮等浴血苦战的将士,更是精神大振,虽然伤痕累累,却不由得将手中残破的兵刃握得更紧,腰杆挺直了几分。
而在太极殿内,靠近门边、隐于父亲王珪身后阴影处的王玉瑱,将殿外这一幕幕尽收眼底。
当李承乾率叛军如约杀至,与李世民隔空对峙,那历史似要重演却又截然不同的画面映入眼帘时,他垂在宽大袍袖中的手指,轻轻蜷缩了一下,嘴角难以抑制地,向上勾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弧度。
那弧度冰冷,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,以及……一丝如愿以偿的嘲弄。
李承乾,你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望。
纥干承基的人头,换你今日的“奋起”,这笔交易,看来是值得的。
那个被历史记载为揭发太子谋反的关键小人物,连同那份可能提前终结这场戏码的“口供”一起,化为了尘埃。历史因此而偏移,太子谋反的进程被悄然推前,酝酿得更“充分”,爆发的时机也更“精准”。
他要的就是这场面,现在看来,火候正好。
李承乾吸引了全部的火力与仇恨,与李世民的矛盾彻底公开化、尖锐化、无可挽回。
侯君集被拖下水,与东宫绑定,其政治生命乃至物理生命都已进入倒计时。
而李泰……想起那个此刻或许正兴冲冲走向另一个陷阱的魏王,王玉瑱眼底的冷意更甚。
夺嫡大戏的高潮,这才刚刚拉开序幕。
他心中默念,目光越过父亲王珪略显佝偻却依旧挺直的背影,投向殿外那对隔着血与火对视的帝王父子。
而李世民依旧平静地看着太子,那平静之下,是帝王的雷霆,与父亲最深沉的悲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