飞机的引擎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，穿透舷窗，震动着耳膜。机身微微倾斜，穿过厚重的云层，将混乱的上海、刺耳的枪声、以及生死一线的追逐，彻底甩在了下方，抛向一个逐渐模糊的、充满硝烟与鲜血的过去。
机舱内灯光昏暗，大部分惊魂未定的乘客蜷缩在座位上，或低声啜泣，或目光呆滞地望向窗外无尽的云海。空气里混杂着血腥味、汗味、消毒水的气息，还有一种劫后余生带来的、虚脱般的寂静。
顾清翰和陆震云坐在靠后的相邻座位上，与周围隔开几排空位，像两个被遗忘在角落的幽灵。两人都微微喘息着，肾上腺素飙升后的余威尚未完全消退，身体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，尤其是双手。
他们的手上、袖口上，都沾染着已经发暗发粘的血迹，有些是自己的擦伤，更多的是别人的。陆震云的右手虎口因为持续猛烈射击而震裂，渗出的血混着火药灰，凝结成暗红色的痂。顾清翰的左手手背有一道被飞溅的玻璃划出的血痕，指尖也因为紧张和用力而微微痉挛。
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，沉重得如同机舱外的云层。刚才机场里的枪林弹雨、背靠背的拼死搏杀、以及最后冲破封锁跃上舷梯的惊险，像一幅幅血腥而混乱的画面，在脑海中反复闪回。
过了不知多久，顾清翰先动了。他深吸一口气，努力压下胸腔里依旧狂跳的心悸，伸手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侧袋里，摸出一小包消毒湿巾——这是他作为“文员”伪装的一部分，此刻却派上了真实的用场。包装撕开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。
他抽出一张湿巾，冰凉湿润的触感让他颤抖的手指稍微稳定了一些。然后，他侧过身，没有看陆震云的脸，目光低垂，落在了对方搭在膝盖上、沾满血污微微发抖的右手上。
陆震云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，或者只是单纯地疲惫到无法动弹，并没有反应。
顾清翰抿了抿唇，伸出手，用湿巾小心翼翼地、一点点地擦拭陆震云虎口裂伤周围干涸的血迹和污渍。动作很轻，很慢，带着一种与他平时冷静果断截然不同的、近乎笨拙的细致。湿巾擦过皮肤，带走污浊，露出底下泛红的伤口和粗粝的皮肤纹理。他的指尖偶尔会因为飞机的轻微颠簸或自己未能完全平复的颤抖，而碰到陆震云的皮肤，触感冰凉。
陆震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。他低垂的眼睫颤动，视线从虚无的空中，缓缓聚焦到自己手上，看着那只属于顾清翰的、修长而苍白、此刻却同样沾着血污和轻微颤抖的手，正无比专注地、一点点清理着自己的伤口。一种奇异的感觉，像细小的电流，从被触碰的皮肤窜起，沿着手臂，直抵心脏深处那片被血与火冰封的荒原。
他没有动，也没有抽回手，只是沉默地看着。
顾清翰清理完虎口，又继续擦拭他指缝里难以清除的血垢。每一个细微的角落都不放过，仿佛要通过这个动作，洗净的不仅仅是血污，还有刚才那场杀戮留下的、刻入骨髓的寒意和暴戾。这个过程缓慢而安静，只有湿巾摩擦皮肤的细微声响，和彼此压抑的呼吸声。
机窗外的阳光偶尔穿透云层，在顾清翰低垂的眉眼和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。陆震云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，看着那金丝边眼镜后微微颤动的睫毛，看着那紧抿的、失去血色的嘴唇，一种前所未有的、汹涌而陌生的情绪，毫无预兆地冲垮了他所有的防备和克制。
就在顾清翰即将擦完他最后一根手指的时候，陆震云忽然开口了。声音沙哑得厉害，像被砂纸磨过，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、从未有过的柔软和不确定，轻轻地叫了一声：
“清翰。”
不是连名带姓的“顾清翰”，也不是带着调侃的“顾老师”，而是剥去了所有外壳、只剩下最本质称呼的两个字。在这轰鸣的云端之上，在这刚刚经历完生死逃亡的密闭空间里，这一声呼唤，轻得像叹息，却重得足以击穿一切伪装。
顾清翰擦拭的动作猛地顿住了。湿巾停留在陆震云的指尖，他的手指也僵在那里。他没有抬头，也没有应声，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、陌生的称呼定住了身形。只有骤然收紧的指尖和瞬间停滞的呼吸，泄露了他内心的巨大震动。
机舱持续平稳地飞行，云海在窗外无声翻涌。
几秒钟死寂般的停顿后，陆震云那只一直被顾清翰擦拭着的手，忽然动了一下。他没有抽回手，而是手腕翻转，用了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，反客为主，将顾清翰那只拿着湿巾、微微颤抖的手，紧紧握在了自己粗糙的、刚刚被擦拭干净的掌心里。
他的手掌很大，温热，甚至有些烫人，带着常年握枪留下的厚茧，牢牢地包裹住顾清翰冰凉而纤细的手指，力道大得几乎有些发疼，仿佛要将所有的温度、所有的力量，以及那声呼唤里蕴含的、无法言说的一切，都通过这紧密的相握，传递过去。
顾清翰的身体微微一颤，依旧没有抬头，也没有挣脱。他任由陆震云握着，手指在对方滚烫的掌心里，最初的僵硬过后，那一直无法平息的细微颤抖，竟奇异地、一点点地缓和了下来。
湿巾从两人交握的指缝间悄然滑落，掉在座位下的阴影里。
他们没有再说话，也没有看彼此。只是一个紧紧地握着，一个默许地任由他握着。手上残留的血腥气似乎还未散尽，但掌心相贴的温度，却像在这万米高空的孤绝之境，点燃了一簇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火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