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晃,便是八年。
当那股混杂着咸腥与无尽湿意的风,第一次毫无阻碍地浩浩荡荡地扑面而来时,师徒两人停下了脚步。
脚下不再是崎岖的陆地,而是无边无际的浩瀚蔚蓝。
这八年,之于修仙者或许只是一次不算太长的闭关,但对于阿月而言,却是一段将血肉与神魂都重新锻造过的漫长旅程。
眼前的浩瀚,即是无垠海。阿月静静望着。海天在极远处融合成一道朦胧的灰蓝弧线,近处,波涛翻滚着雪白的沫子,一次又一次撞击着黝黑嶙峋的礁石,发出永恒不变的沉闷轰鸣。
这景象与她想象过无数次的模样重叠,却又远比想象更为壮阔,更令人……心生渺小。
她变了。昔日沙狼帮据点中那个惊恐茫然的少女,早已被生死磨去了最后一丝脆弱。
脸庞褪去了青涩,轮廓清晰而冷静。八年跋涉,穿越的不仅仅是地理上的绝地,更是心境上的荒原。
修为彻底稳固在了炼气十层。
当然,变化不止于此。她习惯了沉默赶路,习惯了在星空下守夜,习惯了从猎物或敌人身上剥取有价值的材料。
说到师父……阿月微微侧头,看向身旁那个依旧笼罩在粗布黑袍中的身影。
八年光阴,似乎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。但阿月知道,师父也变了,变得更强。
就在三年前,他们意外卷入一桩古修遗物的争夺,被一名筑基后期的散修千里追杀,那是一次真正游走于生死边缘的绝境。
然而,正是在那令人绝望的压力下,师傅于激战中临阵突破,踏入筑基中期,并以一种她当时根本无法理解的剑阵,反杀那名修为高出他一个小境界的强敌。
那一战,让她深刻明白了境界并非绝对,以及师傅深藏不露的可怕底蕴。
除了师父,这八年里,还有另一个存在成了她最亲近的陪伴,白银。
想到白银,阿月冷硬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。那是师傅的灵宠,不过师傅说是他的朋友,白银嗅觉听觉敏锐得超乎寻常,好几次在夜晚值哨时提前预警了潜行的妖兽,立下大功。
它似乎对低阶妖兽有着血脉上的压制。更重要的是,在那些漫长孤寂、只有风声与星光的夜晚,白银毛茸茸、暖烘烘的身体依偎在旁边。
它还不会说话,却会用湿漉漉的鼻子蹭她的手心,成了这修仙路上,一丝难得的温暖。此刻,白银正乖巧地蹲坐在阿月脚边,同样好奇地望着陌生的海洋,银白的毛发在带着水汽的风中微微拂动。
“无垠海。”
林木的声音响起,打断了阿月的思绪。
他目光扫过眼前浩瀚的蔚蓝,又垂眸瞥了一眼手中已然收起的紫薇灵州地图,确认道。
“这里是中洲紫渊海域。”
阿月收回远眺的视线,好奇的看向师傅。
紫渊海域是中洲漫长西海岸线中,一段以海底深处蕴藏某种特殊紫色晶矿脉而闻名的大型海域。
与无垠海核心区域那传说中的“紫薇灵州”不同,这里由于海岸线过于漫长曲折,地形复杂,并未形成统一的大型修真城池。
取而代之的,是无数借助天然海湾、崖壁洞窟甚至大型礁盘建立起来的、大小不一、星罗棋布的坊市与聚落。
眼前的海岸便是典型。并非柔软的沙滩,而是大片大片被海水与时光侵蚀得千疮百孔、却又异常坚硬的黑色玄武岩礁石,在落日余晖下泛着冰冷的光泽。
不远处,一个简陋却繁忙的木码头伸入海中,停泊的船只形制各异,有依靠风帆的普通海船,也有船身隐约流转符文光泽的修士舟楫。
码头上人头攒动,吆喝声、讨价还价声、船只进出港的号子声,混杂着浓烈的鱼腥、海草腐烂和汗水的气味,扑面而来,带着一种粗粝而蓬勃的生命力。
修士的身影在这里并不罕见,气息从炼气期到筑基期不等,装束也与内陆大相径庭。
多为利落的短打或束身劲装,料子似乎经过特殊处理,能防水抗风,颜色以深蓝、靛青为主。
许多人随身带着分水刺、渔叉状的法器,还有人腰间挂着兽皮袋或小巧的笼子,里面隐约传来海生灵物的窸窣动静。
一道道或明或暗的神识扫过码头区域,令人心悸。
林木率先向码头走去,对周围的目光视若无睹。阿月带着白银紧随其后,碧波剑隐在袍袖下,灵力在体内缓缓流转,保持着惯有的警惕。
码头上不乏简陋的茶摊食肆,既是歇脚处,也是消息集散地。
林木选了一家客人最多、看起来也最鱼龙混杂的棚子,在角落坐下。
阿月默契地要了两大碗号称用“黑刺豚鱼骨”熬煮的海鲜浓汤,几个硬邦邦的、掺了海藻粉的烙饼。
汤很腥,也很鲜,滚烫地滑入喉咙,驱散了长途跋涉最后的一丝疲惫。
林木安静地吃完烙饼,用粗布擦了擦手,对阿月道:“打听一下去‘碎星屿’的船。要稳当些的。”
“碎星屿”是无垠海外围那片星罗棋布群岛的统称,也是他们计划中的第一个落脚点。
那里是无数散修、冒险者、商队以及各种势力进入无垠海深处的跳板与补给站,远比这处单纯依附海岸的临时码头要繁华和复杂得多。
阿月点头,迅速解决掉食物,又在棚内凝神听了片刻,将关于航船的零碎信息在心中初步梳理。
随后,她融入人流,看似闲逛实则目光如筛,掠过码头停泊的各色船只与往来人群。
不多时,她便摸清了门路。
固定航线的大型渡海船稳妥但盘查严、价高;私人小法舟快捷却不问来历,风险极大;唯有那些往返于海岸与碎星屿之间的商船或货船,兼具一定的灵活性、安全性与对身份的宽容度,最符合师傅“稳当”又需避免过多探查的要求。
她很快留意到码头西侧一艘正在装货的中型三桅帆船“海鹞号”,船体靛蓝,船首海鸟徽记清晰,目的地正是碎星屿的主岛“聚星岛”。
船上伙计行事利落有度,码头上一些老行商路过时,也会投去略带认可的目光,低声提及到“信誉还行”。
心中有了计较,阿月返回食棚,向闭目养神的林木低声汇报了打听的结果,并重点提到了“海鹞号”。
林木听完,只简短地问了一句:“船资几何?何时启航?”
“商船收费浮动,估摸人均十五到二十下品灵石,灵兽若不占舱位可免。‘海鹞号’货装完即走,约在明后日。”阿月答得简练。
“就它了。”林木起身,放下几枚铜钱,“去看看。”林木没有犹豫,站起身。
两人走向“海鹞号”。与船上管事一番简洁交涉,交付灵石,言明散修游历的来历,接受不得生事的规矩,便顺利拿到了登船木牌,被引至底舱两个靠舷的简易铺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