夕阳最后的余晖被扬起的烟尘彻底吞没。
乌尔塔那颗滚落在地的头颅,像是一个信号。
广场上,一种积压了几十年的不满情绪瞬间爆发。
那是一种类似于囚徒挣脱牢笼时的咆哮。
满脸泪痕的库长老,第一个跳了起来。
他指着不远处那座黑森森的、象征着绝对恐怖的恩利尔神庙,吼道:“砸了它!”
“那就是个吃人的魔窟!砸了它!”
恐惧一旦消失,剩下的就是的滔天怒火。
“冲啊!”
人群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涌动起来。
手里还握着锄头、铁铲的工匠,抱着石块的妇女,甚至还有举着半块砖头的孩子。
他们绕过地上祭司的尸体,红着眼睛冲向那座曾经曾经敬畏无比的神庙。
“轰!”
厚重的大门被几百双手同时推开,合页断裂的巨响如同悲鸣。
以前,这扇门后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禁地,踏入者死。
而现在,无数只穿着草鞋甚至光着的脚丫,带着广场上的泥土,狠狠地践踏在神庙那光洁的石板地上。
大殿中央,矗立着一座两米高的恩利尔神像。
那是用黑色玄武岩雕刻而成的,面目狰狞,手持闪电,在昏暗的烛火下仿佛随时会择人而噬。
一个年轻的石匠第一个冲上去,抡起手里的铁锤,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怒吼:
“我让你瞪我!我让你降洪水!”
“哐!”
一锤下去,神像那握着闪电的手臂断裂,砸在地上摔得粉碎。
无数的工具像雨点一样落下。
那个曾经让苏美尔先民瑟瑟发抖的风暴之神,在短短几分钟内,就被无数只愤怒的手砸成了一堆毫无意义的碎石块。
“搜!”库长老此时仿佛年轻了二十岁,他指挥着人群,“乌尔塔那老东西一定藏了东西!找出来!”
人群涌向后殿。
几个细心的工匠在一块铺着羊毛毯的石板下发现了异常。
“这里有空的响声!是暗道!”
几把撬棍同时用力,随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,一块沉重的石板被掀开。
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冲了出来。
那不是尸臭,而是一种混合了陈年腐烂、发酵酸臭以及某种封闭已久的奢靡气息。
“点火把!”
几支松明火把扔了下去,照亮了那个巨大的地下空间。
那一刻,站在坑边往下看的所有人,呼吸都停止了。
哪怕是见多识广的库长老,此刻也浑身颤抖,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粮食。
堆积如山的粮食。
巨大的陶罐一个挨着一个,有些已经破裂,黄澄澄的大麦流淌得满地都是。
可是,因为堆积太久,又没有通风防潮的措施,这堆如小山一样的大麦,靠近底部的部分已经变成了灰黑色,上面长满了绿色的霉斑,结成了一块块坚硬的腐块。
那股令人作呕的霉味,正是从这里发出来的。
“天啊!”
一个原本身体佝偻的中年男人,此刻发疯了一样跳进地下室。他双膝跪地,双手捧起一把黑乎乎、黏糊糊的烂泥一样的大麦。
那是发霉的粮食,连猪都不会吃。
“啊——!!!”
男人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,声音凄厉得如同受伤的孤狼。
“我的女儿啊!”
他捧着那把烂泥,仰起头,浑浊的眼泪冲刷着脸上的泥垢,“去年大旱,乌尔塔说神饿了,不给粮食就要降灾。我没粮食啊!我把五岁的小女儿卖给了路过的商队,才换回两袋大麦交上去!”
“我就换了这个?”
男人把那把发霉的大麦狠狠砸在自己的脸上,“我的女儿换来的粮食,就在这里烂掉了?!”
“宁可烂在这里喂老鼠,也不给我们吃一口?”
“这就是神吗?这就是我们要供奉的神吗?”
男人的哭嚎像是一把尖刀,捅穿了所有人的心。
每一个站在这里的苏美尔人,谁家没有饿过肚子?
谁家没有因为交不够供奉而被迫卖儿卖女?
他们以为自己饿着肚子省下来的口粮,是变成了神力的源泉,是去喂养那位伟大的风暴之主了。
结果呢?
变成了这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!
“畜生!他们连畜生都不如!”
“恩基!恩基神在哪里!”
人群中传来呼喊,大家让开一条路。
何维白袍胜雪,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。
他看着那一地的霉粮,眼神中没有意外,只有深沉的悲哀。
在任何时代,以神之名行盘剥之实的蛀虫,往往比真正的灾难更可怕。因为灾难只是毁灭肉体,而他们还要嘲弄你的灵魂。
“那边!那是?”
忽然,地下室深处传来几声女人的惊呼。
几个妇人扶着十几个衣不蔽体的少女走了出来。
这些少女看起来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,个个面色惨白,瘦得皮包骨头,眼神空洞得像是个死人。
她们的脚踝上,竟然还锁着镣铐。
“这是阿达家的三姑娘!”
一个妇人认出了其中一个,震惊地捂住嘴,“两年前,乌尔塔祭司说她被恩利尔神选中了,要去侍奉神,全家还为此庆祝,她怎么会在这地牢里?”
那少女看到火光,瑟缩了一下,下意识地想要护住身体。
一切都不言而喻了。
所谓的侍奉神,就是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,成为那群祭司发泄兽欲的玩物。
“把乌尔塔的尸体拉出来鞭尸!”
如果说霉烂的粮食让人愤怒,那么这些被囚禁凌辱的少女,则彻底引爆了人性中最原始的复仇欲望。
有几个人甚至冲回广场,对着那几具祭司的无头尸体疯狂地踢打,直到筋疲力尽。
何维没有阻止这场暴力的宣泄。
他走到地下室的角落,那里堆着几个精致的木箱。
他用黑铁弯刀挑开盖子。
一片幽蓝色的光芒在火光下闪烁。
青金石。
这是来自遥远阿富汗山区的顶级宝石,是只有国王和诸神才能佩戴的圣物。
这一箱青金石的价值,足以买下半个埃利都城。
“看。”
何维指着那箱宝石,又指了指那堆发霉的粮食。
“这就是你们之前供奉的神。”
何维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,带着审判般的冰冷,“他宁愿要这一箱不能吃不能喝的破石头,宁愿看着粮食烂掉,也不愿意给你们哪怕一口粥。”
“这种神,留着何用?”
“没用!”
众人齐声怒吼,声浪震得神庙的屋顶都在掉灰,“烧了它!”
何维点了点头。
“把还没坏的粮食,全部搬出去。”
何维下达了命令,“立刻在广场上架起大锅,把这些粮食煮成粥。今晚,埃利都所有人,不论身份,按人头分粮。”
“把这些女孩送去的医疗棚,让乌其照顾她们。”
“至于这堆破石头。”
何维看也没看那箱价值连城的青金石,“充公。以后用来买冶炼用的矿石。”
在何维的指挥下,一场浩大的“搬运”行动开始了。
人们像是蚂蚁搬家一样,从那个罪恶的地下室里搬出一袋袋幸存的大麦、陶罐、油脂。
而那些代表着恩利尔旧势力的法器、神袍、泥板,则被统统堆在了大殿中央。
夜深了。
一支火把被何维扔进了那堆杂物中。
大火轰然而起。
干燥的陈年木梁、沾满油脂的布料,成了最好的助燃剂。
赤红色的火焰冲破了神庙的屋顶,直刺苍穹,将整个埃利都的夜空照得如同白昼。
滚滚黑烟中,那座曾经象征着绝对威权、压在苏美尔人心头数百年的神庙,在大火中噼啪作响,横梁断裂,轰然坍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