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年后。
青溪村。
“宋娘子,我家那位啊,眉毛粗粗的,和树杈子一个样!”
“这儿,这儿有个痣!”
“嘴巴嘛,有点黑,不过有劲!”
“还有还有,他眼珠子大得很,黑黢黢的。”
“我说的这些,这些够画吗?”
妇人局促地抓着裤腿。
宋娘子柔和一笑:“够了,脸长得像什么?”
“是瓜子,还是冬瓜?或者是倒过来的鸡蛋?”
妇人苦思冥想:“都,都不像!”
她想了半天,一拍大腿:“像个馒头!”
在宋娘子旁边摆红薯摊的大爷说:“宋娘子,别被李大娘的馒头搞错了,她男人我见过,长得像个南瓜!”
一下子众人都哄笑起来。
李大娘的脸都气红了,那点不好意思的臊眉耷眼转瞬没了。
指着男人骂:“马大军你个老不死的,你儿子才长得像南瓜!”
“你个泼妇!你儿子才像南瓜!”
“老娘儿子长得像仙童,比你那个马拉尿拉出来的儿子好看不知道千倍百倍!”
青溪村民风彪悍。
俩人转瞬就口水飞溅。
只是乡下口舌是口舌,邻里邻居的,谁也没动真手。
一个说你儿子是南瓜,另一个就学舌你儿子也是南瓜!
众人听得乐呵。
“好了。”
没等他们车轱辘骂累,轻柔的声音响起来。
宋娘子将笔搁下,隔着面纱,拿起纸轻轻一吹:“等干了就能收起来。”
“你瞧瞧。”
李大娘接过画,发现这寥寥几笔,竟然真的和她家那死鬼长得一模一样!
她嘿嘿一笑:“像!太像了!宋娘子,你这手艺真不是吹的!”
宋娘子点头:“满意就好,可要写家书寄过去?”
“哎哟,我,我这上半个月才寄过呢,那死鬼,都没屁点的声响。”
李大娘掏钱包:“多少钱呀?”
“五钱即可。”
李大娘爽快的很:“幸好有你,宋娘子有你来了咱们青溪村啊,这咬文嚼字的活咱们终于不用去镇上了。”
“可不是嘛,那边家书是按字算的,一个字要二钱,以前我都以为读书人的字贵,现在一瞧,才知道是读的黑心书!”
“也是咱们宋娘子人好,我也去过省城的,他们那边更贵!还有那城郊李东家,他以前不就天天吹他儿子给人写字赚了多少银子吗?”
“啧那是个扒皮的,要做土地主了!”
聊着聊着,周围人就开始聊上别人家八卦。
宋娘子几乎没什么反应,开始下一单。
摆摊,画画,写字,收钱,走人。
宁锦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。
刚开始瞧见村民们骂架,她手足无措,还想劝说。
结果发现旁人都是乐呵呵地站在一边看热闹,完全不当回事。
她后面才知道,村里人就这样,好的时候聚在一起玩牌吹牛说八卦,不好的时候就指着对方嘴两句。
但是很快就又和和气气了,要是有什么真不爽,都是关上门来。
除非两家闹掰了,那时候就不只是嘴皮子了,家里的男丁们会齐上阵,拿上锄头榔头互砍。
比起京城的“体面人”,青溪村的百姓太直接。
但这也远离了那种阴柔的,似乎被缠绵的雨季围绕着的,能吸食人一切精气的“京城。”
没有容青凌,也没有顾沉墟,更没有宁锦。
活在这里的,是宋安宁,宋娘子。
伴随着热闹的交谈,很快今日就收了摊。
宁锦将笔墨纸砚装进书盒里,同周围的人拱拱手:“我得回去啦,各位叔婶,明天再见。”
“宁娘子!你别走!你家的小孽障把我儿子的耳朵咬出血了!”
街道尽头,女人的嗓音响亮。
她手里拎着个小萝卜丁,一直在她的手下扭动。
身后还跟了个胖小子,一直在后面跑。
有热闹看了。
人群立刻散开了一条路,都望向了宁锦。
宁锦眼神沉了下去。
“来来来,大家伙都看看!我家小虎的耳朵被宁家大郎咬成了这样!哎哟!”
妇人扯过胖小子的耳朵给大家伙看,另一只手就没抓住小萝卜丁,被他抓住机会一把咬住。
妇人痛呼一声,萝卜丁立刻借机逃了出来,朝着宁锦飞奔:“娘!”
宁锦一把将他搂在怀中,蹲下身,看了看宁小狼的脸,青青紫紫的,看着怪可怜。
“这杀千刀的,大家都看见了吧?这有娘生没爹养的小孽障,当真是混世魔王一个!我说,宋娘子,你要是管不住孩子,就赶紧找个男人管,别害了我们其它家子!”
宁锦的语调冰冷,却很平静:“小狼,怎么回事?”
宁小狼今年才四岁,口齿却伶俐的很:“李小虎骂我!还把娘亲给我做的糕点全抢走了!还撕了我的书!”
宁锦看向小虎的娘:“婶子,你让小虎出来说,孩子们打架,总是有个理。”
小虎他娘不依不饶:“咬人的时候怎么不说理?!”
“我家小虎这么标致的小脸,现在破相了,耳朵坏了,福气也坏了!”
“宋娘子!看你是外地来的,这么些年咱们青溪村也挺关照你的!”
“你少说也要赔我个五十,不,一百两银子才行!”
宁锦不搭理她,只看着李小虎:“小虎,你说,小狼为什么咬你?”
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果,是她今天在摊子上买了准备带给宁小狼的:“你说了,这些糖都给你,我还会好好教训小狼,让他不欺负你。”
李小虎还没说话,宁小狼就“呜哇”一声哭了出来:“娘亲不要给李小虎糖!”
“李小虎说,娘亲是个坏女人,害的他爹娘天天吵架!我说他爹天天想往咱家跑,舅舅拿扫帚轰出去了好几回,他爹才是坏人!”
“然后他就骂我,说我是没人要的小野种,还打我,娘,你不要给他糖!”
宁小狼掀开自己的袖子,上面全是抓痕。
宁锦立刻将他狠狠地抱住:“好好好,娘亲不给他糖,我们小狼真勇敢,真厉害。”
宁锦眼睛发酸:“是娘亲不好。”
宁小狼长得很标致。
虽然脸蛋脏兮兮的,但是眼珠又黑又亮,平日里更是讨喜的很,一张嘴将叔伯婶娘们哄得高高兴兴。
这会子看热闹的终于开口了:“我说,二婶子,你也该消停些了,小狼多乖一孩子,怎么可能欺负你家的小虎。”
“就是,小虎这体格,他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。”
“这半年你这是第几次找宋娘子茬了?不都是因为你家那管不住眼睛的癞蛤蟆吗?你自己家男人不管,反而去怪宋娘子?!”
“婶子,我前两天还看见你家男人去镇上喝花酒呢!”
小虎他娘的脸色青红交加,狠狠地甩了李小虎一个爆栗:“你这死孩子,谁让你从外面听了点闲话就乱说的!我打死你!打死你!”
李小虎还什么都不懂一样:“娘,我想吃糖,那个糖好好吃。”
他指的是宁锦手里的糖果。
“吃什么吃!”小虎他娘这回真的上火了,直接甩了他一个巴掌,“给我滚回家去!”
李小虎这回是真的哭了。
母子俩离开了之后,宁锦给宁小狼擦了擦脸,有些心疼地说:“娘抱你回家。”
“不要,我能走了!舅舅说了,男子汉大丈夫,要自己走回去!”
宁锦被宁小狼逗笑了:“行。”
“宋娘子。”
李大娘站在原地,她犹豫一番,似乎有些话不好讲。
宁锦道:“大娘有话直说。”
“咱们这村子,就这么点大,你带着孩子,人又漂亮,你知道的,不少妇人都酸你,还有些混账东西,都暗地里盯着你。”
“如今小狼也大了,你也该找个丈夫了,不然总不是个事。”
李大娘是真心实意为了宁锦好:“宋大郎估计也要到娶媳妇的时候了,到时候嫂子进门,你带了孩子怎么能在家里呆得下去呢?”
“你要是愿意,我就帮你相看相看,保管给你找个好男人。”
宁锦下意识要拒绝。
她不住在宋家,也可以去别的地方。
天下之大,总是饿不死的。
不需要嫁人。
但是还没说出口,就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来:“李大娘,我不会娶妻,我们宋家也永远都有妹妹的一席之地,你的好意我们兄妹俩心领了。”
宁锦扭过头去。
宁小狼已经欢呼一声,扑了上去:“舅舅!”
从拐角处走出来的男人面色清隽,穿着一身浆洗了很多次的白色布衣,一身读书人的气质。
走的速度很慢,近了才能看出来他一只脚有微微的不便。
宁锦微笑:“哥哥。”
宋诺也温和地回了个笑脸:“我今天在路上耽搁了一点,怎么还没回去?”
他将宁小狼在怀里颠了颠:“小狼今儿个怎么了?身上脏兮兮的,变成了小毛球了。”
宁小狼不管不顾地把脑袋往他的怀里扎。
宁锦回过神,对着李大娘抱着歉意道:“大娘,您也瞧见了,我现在这样的日子挺好的,我夫君虽说死了这么多年了,但我……”
说完,她的脸上露出一点伤心。
李大娘懂了,叹了口气:“真是个长情的姑娘,也罢。”
她也不纠缠,又说了几句,拿着画离开。
宁锦和宋诺一起回家。
在外人眼里,他们是亲兄妹。
宁锦是宋家的二女儿,叫宋安宁。
但是宋家人,也就是宋诺,还有宋母两人都知道,宁锦是他们在一个大雨天捡回家的可怜女人。
她当时摔在泥里,身旁的马似乎受了惊吓,将她的行李甩在地上,自己就跑了。
当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,正是深山。
宋家母子俩那夜刚从山上下来,因为那天是宋老爷子的祭日,上山祭拜又下了雨,就耽搁得晚了点。
就这么将宁锦带回了家里。
宁锦的腿受了伤,宋母心善,留她修养。
结果两个月过去,腿好了,肚子却大了起来。
宁锦怀孕了。
宋母问她家在哪里,可以让宋诺去将家人请过来,好让人带她离开青溪村。
因着青溪村荒远,宁锦怀了孕,又没有马,一个弱女子,能来这地方,没给歹人抓去都是运气好。
结果宁锦沉默了许久,说家里人全死光了。
包括丈夫。
她逃难,误打误撞来了青溪村。
宋母就留下了她,当女儿照顾。
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,宁锦定然不是逃难来的。
她的行李,全是贵重的,就连那包袱上的布,摸上去都丝滑柔软,他们这些普通人,一辈子都没见过。
别说宁锦身上穿的衣裳,还有不凡的谈吐。
但宁家母子俩心善且知礼,压根不追问。
宁锦就这么呆了四年。
当然,中间也遇到了一些小小的变故。
“今天是遇上什么人了吗?”宋诺看小狼身上的样子,就知道不大对劲。
宁锦看向宁小狼:“你和舅舅说。”
宁小狼方才委屈巴巴的模样都没了。
他“嘿嘿”一笑,嬉皮笑脸地道:“李小虎说娘亲坏话,然后我就狠狠地把他耳朵咬出血了。”
“然后我被他娘抓住了,他娘就来找娘亲。”
“下一次,我肯定不给她抓到我的机会,一定会跑得快快的!”
宋诺担忧地看向宁锦。
宁锦却眯了眯眼:“怎么到了舅舅的怀里,还不肯说实话吗?”
自己生的儿子,脑袋一转她就知道宁小狼在撒谎。
宁小狼“哼”了一声,嘴巴撅了起来:“我就是看他不爽。”
李小虎确实说过宁锦的坏话,当然是骂宁小狼的时候顺带说的。
因为宁小狼漂亮聪明,连带着周围的小伙伴都喜欢和宁小狼玩。
就连去上学,学堂里的夫子都夸宁小狼聪明。
这可把李小虎嫉妒坏了。
小虎他爹也是个混子,之前还纠缠过宁锦,被宋诺打了几次才老实。
所以李小虎平日里总爱散播一些谣言,但宁小狼的体格比李小虎弱小,都拿他没办法。
直到今天才抓到机会。
在宁锦的眼神攻击下面,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:“干什么,我可没有做别的。”
宁锦:“嗯?”
宁小狼哼唧了好几声,这才说:“我都只是把新仇旧恨一起算!我没有做错!”
“我就是设了个陷阱,让他踩了一大坨粪便!”
“结果他就追着我跑,然后还乱抓我!”
“我就咬了他,我没有错!”
宁小狼不高兴地大吼,但是眼泪已经一齐涌了出来。